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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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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食

    一

    太行山的早霜,洒在岗峦上,洒在山林里,也洒在那刚收净庄稼的层层梯田中间。伊汝
从车窗里望出去,这种很像盐池边泛碱的、白花花的肃杀秋色,使人感觉怪不舒服。要不是
沿途柿树上挂着红灯似的柿子,和出坳里虽看不见人家,却袅袅上升的炊烟,简直没有一点
生气。连在公路旁啮着草根,已经啃不出什么名堂的山羊,也呆呆地、毫无半点表情地注视
着开过去的长途汽车。

    伊汝有点后悔他这次鲁莽的旅行了,应该事先写封信或者拍封电报。可是,给谁呢?郭
大娘也许不在人世了。

    现在,当他乘坐的这辆长途汽车,愈来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后悔也越来越强
烈。不该来的,胡闹、任性、冒失,即使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丢失了,能够找回来的可能
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况伊汝回到这块老根据地,来寻找那种纯属精神世界的东西呢?甚至
当长途汽车到达S县城的时候,他也说不好,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除了那失去的爱情犹可
捉摸之外,其他还有些浑沌的东西,他能感觉到,但说不出来。

    他站在汽车站门前的广场上,峭厉的山风,带着一股寒意,朝他脖领和袖口里钻进来,
山区就是要冷一点,车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们走去,想问一问,有没有顺
路去莲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没曾想得到的是一阵哄堂大笑。这里的山民(他总是
这样称呼这些可爱可敬的根据地乡亲)有他们独特的幽默感,和一种对于苦日子的柔韧的耐
力:“挣不上你的钱了,老哥,去打上一张八角钱的票,坐那四个轱辘的铁牲口去吧,不误
你吃晌午饭。”

    伊汝也笑了,最后一次离开S县城的时候,连这汽车站还没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莲花池
了,没准还通到羊角垴吧?那个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终点。

    不过,当他在售票窗口付那八角钱的时候,心里还是在斗争着的,去呢?还是不去?最
后,终于接过车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尽管他说不清回羊角垴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会
有个什么样的局面等待着他?能不能寻找到那未免玄虚的东西?

    但这是一桩宿愿,要不作这一次旅行,大概心里永远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车票掖
好,看看时间尚早,就沿着原来叫作西关,现在叫作四新路的一条狭窄的街道,朝城里走
去。不要小瞧这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现在的那些将军们、部长们,当年他们的坐骑蹄铁,
或者那老布洒鞋,都曾经在这条路上急匆匆地走过的。S县城的小米捞饭——说实在的,并
不十分容易吞咽;当年,他们也是香喷喷地嚼过的。伊汝现在也想吃点东西,虽然肚皮并不
俄,但考虑到还要坐几个钟头汽车,到莲花池万一赶不上饭,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垴,可是得
费点力气的。

    他蓦地里生出一个念头,西关这一带,有个回回馆,羊汤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
跟弼马温部长(想到这里笑了)头回来到S县城时,毕竟同志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作
东,请你喝西关的羊汤!”他记得这位部长把一卷羊毛纸印的边区票,拍在饭桌上,震得酱
醋瓶子叮当直响:“来,大碗的,多加佐料!”那恐怕是伊汝在记忆里吃的一顿最味美的佳
餐了。羊汤是那样的鲜美滋润,那样喷香开胃,那些煮得酥烂的羊杂碎,简直来不及品味,
自己抢着爬进喉咙里去。

    毕部长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还在舔嘴唇。“小鬼,再给你来一碗!”那对
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缝,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阵风似地端来了,还喊了一声:“小八
路同志,请——”他低着头,像风卷残云一样,吃得满脑门子冒热汗。

    因此,他决定再去尝试一下这种美味,尽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车司机和
修理工的职业病。

    在太行山区里,S县作为一个县城,连它自己作为地图上的一小点,都有些害羞的。那
些妄自菲薄的山民,这样糟蹋自己的县府所在地,说东关放个屁,西关就得捂鼻子。确实也
是如此,伊汝从四新路走到改成兴无路的东关,两个来回,也没找到那家回回馆。他向一个
卖烤白薯的打听,那位脸上密密皱纹里,有着永远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疯魔,
在故意调笑耍弄他。

    “回回馆?俺是国营买卖,是农工商,是队里的试什么点,那名堂俺虽说不上,反正不
是单干,你想买就买,不买拉到,干嘛瞧不起人?”

    伊汝明白他误会了,以为拿过去的私营饭馆来嘲笑他,连忙掏出买票找的两毛小票,买
了两块烤白薯,这才使他相信外乡人的诚意,叹了一口气说:“回回馆早合并了,跟俺烤炉
一样,十多年前就关板了,这不是刚开张搞农工商给队里挣钱么?”听来有点情绪,不过作
为一个新闻记者的伊汝,他也是和这位山民一样,时隔若干年后重操旧业。对于“农工商”
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竟然能在S县城一位烤白薯的老乡嘴里吐出来,使他感到
兴奋。新鲜的事物仿佛初秋早晨和煦的阳光,并不因为这个偏僻的、自惭形秽的小县城而躲
到云层里去,不,照样明亮温暖地投射过来。他思忖着,休要小看这座烤炉,焉知不会是若
干年后联合企业的前身呢?他捧着滚烫的烤白薯离开了。身后,这位山民用沙哑苍劲的声音
叫卖着:“热的,糖瓤赛蜜!”也许歇业太久了,嗓子还没亮开,有点干涩。伊汝联想到自
己的职业,想到又要提起笔来,没准也会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分才思了吧?

    他上了汽车,听那汽车引擎在力竭声嘶地哼哧着。

    这辆老道奇改装的长途汽车,伊汝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部汽车上年岁了,又是爬坡,伊
汝无需目测,就凭自己坐着时的仰角度,坡度不会小于千分之二十,够这位开车的女司机忙
活的。这部老爷车像得了气管炎似的,时不时干咳两声。他知道,准是缸体有点什么故障;
再说,化油器也不怎么干净了。不过,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司机,倒是有股生龙活虎的劲头,
那短扑扑的头发,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那被太阳晒和汗水渍的退色花布褂子,使他想
起什么,又睁开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没有那种职业女司机戴着墨镜洒脱高傲的神态,更多
的像一个农村姑娘;也许刚拿到一张拖拉机的驾驶执照,看她那架势,也好像开“东方红”
或者“铁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实的,一剪子铰不透的黑发,她那宽阔的骨架,那圆润
丰满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个在脑海里从未淡薄过的影子,那是他记忆里最美的一页,也是
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是多么有意义的羊角垴的妞妞啊!

    伊汝是为她来的么?也许是,但不完全是,那确实是他心头一笔沉重的负担。现在,他
总算明确了这次风尘仆仆的旅行,要寻找的那些失去的东西里面,就有一个羊角垴的妞妞。

    这时,车窗外,莲花池的主峰,像记忆里那个文静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云翳,投进
了眼帘。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组织的通知,重新回到党的怀抱里一样,看到这座主峰,他觉得
到了家似的。但谁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后,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呢?然而,伊汝是那
种特别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致命伤呵!要是不去感激这个救过他命、给过他真正爱情的
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许,这会给她带来难堪、带来烦恼,妞妞肯定是一位儿女成行
的妈妈了;这是一路上他感到后悔的、责备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莲花池的主峰在朝
他招手,他认为自己回来对了,不仅仅有妞妞,还有把他当亲儿子掩护过的郭大娘,还有羊
角垴那些看着他这个小八路长大的乡亲们。是的,爱是多种多样的,有妞妞的爱,有郭大娘
的爱,也有人民群众对于八路军、共产党的爱。他就是为了寻找那些失去的爱才回来的。他
又来到跟着那位弼马温部长在这儿打游击、搞土改、建政权的羊角垴来了。

    “妞妞,你还记得那个背马枪的小八路吗?”

    他在心里问着,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地、催人欲睡地朝莲花池公社爬上去。二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柴达木回到这座城市里来。

    他站在那座久违了的灰色建筑物前面,望了一眼由于城市大气污染颜色变得更灰的大
楼,快步走上台阶,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开那扇玻璃门。他还是当年走出这扇门时的老
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那么整洁,但玻璃门映出一对亲切善良的眼睛,那讨人喜欢的
光芒,在柴达木,甚至语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边给他腾个座。他微笑着,打量着楼
里的每一个人,显然想找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推开几扇门,遗憾,除了那种仿佛冰镇过的声
音“你找谁”之外,就是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楼,到他原来的编辑室,没有叫他扑空,果然发现几张熟面孔。伊汝也纳闷,难道
身上带有隐身草?一个大活人站在门口,竟谁都不理会。只有他早先坐过的办公桌上,现在
坐着的女同志,在惊愕地瞧着。那进口金架眼镜,几乎遮住她脸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别不出
来是谁。但那打量人的神气,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声来:不对!同志们,五十年代毕
部长大声疾呼过:“报社弄成衙门,就听不到人民的声音啦!对待群众,应该像在老区那
样,一个炕头滚着,亲密无间……”伊汝望着这位张着嘴唇像英语字母“O”似的女性,心
里想:“干嘛那样使劲瞪着,同志,我不会吃你的,也不会偷你的钱包!”

    人们总是存在着一种世俗的偏见,认为既然是个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狈的,但想不到
却是一个几乎原封不动的伊汝站在眼前。连第四纪冰川都在黄山留下擦痕,好像漫长的二十
年,却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似的。所以大家一时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终于有人激动地叫出声来。

    “不错,是我,‘冰冻三尺’!”

    许多人笑了,对于“冰冻三尺”这个外号,不仅老同事,甚至没见过他的人也听说过。
据说——干嘛据说,实际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岁,个子还不及马枪高的时候,就在边区的
《晋察冀日报》上发表战地通讯。五十年代,他是报社的台柱。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及全
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国家工业建设头一批新兴企业,都被他那支流泻出热情的
金星钢笔,鼓动人心地描写过。甚至还去过朝鲜,和世界著名的战地记者贝却敌一起,采访
过板门店的和平谈判。所以那些年轻的同行,不由得怀着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种
程度上,带有一点敬意瞅着他。

    这个在藏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的毡房或帐篷里,都能讨得一碗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
个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亲切起来的“职业记者”,一个挨一个地和那些虽不认识,却是充
满友情的新朋友紧紧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张靠窗的桌子前面,还未伸出手去,那个女同志站
了起来,把苗条娟秀的身子迎着他,她摘掉铬黄色眼镜,露出了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凇——”

    她没有开口,只是嫣然一笑,这种亲切的笑容,表明了他们是相当稔熟的,无须用语言
来表达见面时的热情。他记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诗人常说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当替她润
饰完文稿以后;什么润饰啊,简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炉灶地改写,而终于发稿、终于见报,她
总是这样笑的。然后,她还会毫无顾忌地俯在他耳边告诉报社的内部新闻,她那秀发撩弄着
他,她那银铃似的声音惊扰着他,她那浓馥的香水气息刺激着他。曾经使他困惑,可又躲不
开,因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那样信赖他。然而她像所有爱出风头的女
性一样,喜欢做一个知名的女记者,所以伊汝连自己也奇怪:“怎么我身上也有她那么一股
素馨花的香味?”

    看来凌凇在编辑部众多女性中间,她是穿戴得最高级、最阔绰的。但是摘掉眼镜以后,
逝去的年华在她脸上留下了掩饰不住的鱼尾纹。不过,她很懂得修饰,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几
分神采,比她年龄要显得年轻多了,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时候。

    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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