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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神采,比她年龄要显得年轻多了,尤其是莞尔一笑的时候。
整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包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不知道凌凇一九五七年丈夫死后和伊
汝的那段往事呢?这类事情是不胚而走的,而且像报纸合订本似的,不论隔多久,只要一
翻,哪年哪月哪桩事,历历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远记忆,有些应该彻底
忘却。他没有必要陷入这样的困境。
握了握她的手,客气地:“你好——”
她还是喜吟吟地一笑,在这种时候,她那表情真是无言胜似有言。不过伊汝却回过头问
大伙:“毕竟同志在哪屋办公呢?”
对于这位齐天大圣的去向,众说纷纭,因为好几天没见这位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的领
导了。近来报纸在群众中信誉日见高涨,零售数量增多和非公费订户扩大是一种“盖洛普”
反应,很说明问题,也许又去组织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去了?最后,还是凌凇知道内情:
“我听何大姐讲,毕部长好像去什么地方了!”然后,她抬起胳膊,用手拢拢那式样做得相
当考究的头发,问道:“你认识他们家吗?新搬了,可不好战!正巧,我这篇稿子完工—
—”她把一篇补白性的有关月食的科学知识稿件交给了组长。伊汝想,大概最近会有一次月
食。不过,隔了这么多年,凌凇还只是搞这种应景文章,看来长进不大,大概把力气全花在
卷头发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伊汝,鼻翅微微颤动,那微张的嘴唇里,明灿灿的皓齿
带着笑意,显然有一句没有明说的话:“你应该请我陪你去!”聪明、漂亮的女性,喜欢用
眼睛说话。
“谢谢,告诉我地址吧!别看我是柴达木人,在这里,方向绝不会弄错,路也一定能找
到。”伊汝出报社以后觉得这样说完全必要,因为有些是属于应该彻底忘却的东西。
城市大致倒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街上的人没命的多了,对生活在柴达木二十多年的伊
汝来说,在那个寥廓的荒原里,甚至走上几十里,也难得碰上一个人,哪怕是远远的一声狗
叫,也会觉得亲切异常的。现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有一种仿佛跌进了盐湖似
地沉不下去,又浮不上来的憋闷。
一直到何大姐给他打开门,他才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这位性格泼辣的老大姐头发都白
花花的了。
她问:“你没接到老毕电报,叫你买飞机票快些来?”
“买了,后来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蒙族老大爷说,耗牛没有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
拉萨。可小伙子,好多骑手都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说着说着伊
汝自己也乐了。
“出息,我记得你当年最不怕死,哪儿枪响往哪钻。”
“我已经欠了二十多年的帐,剩下的日子就得一个钱当两个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价
值,是不同的事。部长呢?”
“他等你几天,看你不来,一个人走了。”
“去哪?”他发觉毕竟同志还是那副不肯安静的脾气。
“谁晓得,老啦老啦,弼马温的劲头倒上来了。”
伊汝理解这位老领导:“人民的声音在吸引着他。”
“谁知道,许是找寻什么东西吧?也不知丢了什么?老头子现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
来。看,忙得连胃病药都忘带,一去没个影子。”随后她问:“去报社了吗?”
伊汝嗯了一声,望着这间除了书、除了几张字画外空空如也的屋子,还和多少年前一
样,这是毕部长的老作风。
“看到她了吗?”何茹关切地注视着这个不亚于一个家庭成员的伊汝,这种友谊来自战
火纷飞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说:“凌凇和你一样,也走了一段弯路。生活,有时
就像环行路似的,绕了一个圈子,又碰上了头。怎么样,你?”
“我揿揿喇叭,这是司机的礼貌,然后错车开过去。”
“混帐——”何茹半点也不客气地训着,尽管刚见面不超过五分钟。
伊汝笑了,大概每个人对他人的关注方式,是全不会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马温部
长迎接他时,准是一身烽火,满脸硝烟地招呼:“回来了吗?好,给你这支枪,再给你两个
手榴弹,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亲切地捉住他的手:“受伤了吗?孩子,疼不
疼?别怕,大娘这就给你换药,放心吧,回到你的家来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位旺堆
的妻子,一位经常给他背牛粪来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妈了。她问:“伊
汝,你打算终身做一个喇嘛吗?”看来,何茹首先关心的,是不让他当喇嘛。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像所有妻子似的,总要对丈夫施加一定影响,所以使得毕部长通常
一个跟头,顶多翻十万七千里。
唉,月亮还有被云彩遮住的时候,对了,何况还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讲的天狗
吃月亮的故事,也许在那个时候,萌出了回羊角垴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着的凌凇轻盈地走来了,穿着白色的紧身羊绒衫,越发显出她那窈窕的体态
优美动人,高领裹住她那纤细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张沾着朝露的花朵般的脸庞,这张脸朝他
逼近着,躲也躲不开,冰凉地贴过来了。他连忙晃了晃头,惊醒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哼
唧的车声里打开瞌睡,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了。
一个可笑的梦,然而也不完全是梦,梦在一定程度上是现实的反映。他问自己:难道不
是这样吗?
老爷车大约早就在这个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路上抛锚了,有的乘客爬到路旁梯田的高
坎上吧嗒着烟锅,瞧着远天,似乎在说:“姑娘,你慢慢鼓捣着吧,我们不性急的。一头骡
子有时还尥蹶子呢,何况车!”也有的乘客围着那位女司机看热闹。她正蹲在车头上,打开
盖板在寻找故障发生在什么地方。
那应该说是秀丽的脸上,又是油污,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脸朝车内喊着:“妈,你再踩
一下!”
伊汝发现,原来在车厢里,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坐在驾驶座上的妇女,短发、宽肩膀,
和她女儿一样。可能一脚踩错在刹车上了,那司机像豹子似地蹦起,吼着她妈:“轰油门—
—”但是老道奇像一头疲懒的牲口,哼了两声,又没有动静了,急得那年轻姑娘恨不能钻进
车头里去。伊汝有点同情她,这台应该报废的车,像病入膏盲的患者,再高明的医生也束手
无策。教过他修车的师傅曾经教导过他:有本事别往老爷车上使。那意思是说弄不好会丢脸
的。伊汝赶路要紧,也就无所谓面子,决定下车去帮帮忙;再说,在柴达木二十年围着轱辘
转,有天天躺在地沟里脸朝上修车的经验,也未必会丢丑的。他刚下车,那一串送煤进城,
然后拉化肥回来的大车队,正从他面前经过,车把式还记得他这个打听路的外乡人,笑着:
“老哥,俺们没说错吧,不会误了你晌午饭的,哈哈……”一挂响亮的鞭梢,扬起一路尘
土,蹄声得得地走了。
难道不是这样么?太阳都当顶了。
“心心,你还有个完没有完?”那位妇女沉不住气了。
女司机抬起头:“妈,人家不急,就你急!”
那个妇女从司机座侧门爬下去:“他们不急,他们等着,我还要翻山赶路呢!”看来,
她是说什么也不耐烦等车修好了。伊汝一惊,这声音怎么听来这样耳熟呢?
“妈——”女儿责备地叫了一声存心拆台的妈妈。
“心心,你慢慢修吧!我走了!”她急匆匆地说着走开。
伊汝多么希望她把脸掉过来,然而她仿佛故意地把背冲着他,而且半刻也不肯多停留地
离开了。等到他走到车头前面,那个妇女已经迈着碎碎的步子,走出好远,留给他一个似曾
相识的背影。
这时候,可怜的老道奇像胸部有积水的病人,哮喘着响动起来。心心胜利地挺直腰板,
举起梅花扳手向她走远了的母亲示威地挥舞,然后赔不是地招呼乡亲们上车。山民们的耐性
与容忍也着实让伊汝惊奇,谁都不曾埋怨,反倒安慰着:“俺们不像你妈那样沉不住气,这
回该保险了吧?”但伊汝明白,行家似地提醒道:“走不多远的,还得熄火!”
心心瞪圆了眼睛:“咦,你这个人,吉利话都不会说,不上车我可开走啦!”她跳上驾
驶座,向他耸耸鼻子。
他笑笑:“请吧!”扬起手。
果然,没走几步,老道奇又耷拉脑袋了。心心跳下车,笑着跑过来:“你这个人哪,真
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话,你大概是汽车公司派来监视我们这个农工商的吧?”
哦?又是这个来自亚德里亚海滨的新名词,伊汝乐了。后来他才知道确实是拖拉机站经
营的短途运输,为的是把乡亲们从肩挑背驮的沉重负担下解放出来。抗日战争时期,伊汝背
过公粮,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个什么滋味,真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
的毅力啊!这个女孩子的赤诚坦率的态度,以及对待他那亲切的笑声里,存在着一股不可抗
拒的魅力,于是只好被她拉着拽着,来到车头跟前。不过,他到底是个二十年工龄的修理工
了,有点老师傅派头了,坐在前车杠上,并不着急马上动手。而是掏出了那两块烤白薯,一
块留给自己,一块递给了心心:“来,先吃一点,干起来有劲!”
她一点也不客气,接到手里就啃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就嚷嚷着:“糖瓤赛蜜,俺们羊角
垴的——”
通常她说“我”、“我们”,这回冒出个“俺们”,伊汝惊讶地望着她:“你是那个小
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那么你妈也是羊角垴的了?”
她哈哈大笑,觉得实在是个相当可乐的问题。然后,她告诉这位外乡人:“就连这糖瓤
赛蜜,也是我妈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你知道,在羊角垴,管这种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么?
‘妞妞’,我妈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连忙朝那个走远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
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来,她还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艰难地攀登着。伊汝猛地转回头
来,呆呆地凝望着心心,不由地想:“她都有这样大的女儿了,怪不得她总背冲着我,怪不
得她急急忙忙离开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确实是非常非常的甜,然而,再甜的滋味,也压不住他后悔的心情。
不该来的,是的,何苦再去扰乱她的平静呢?三
窗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么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
妞和她那招人喜爱的女儿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怅;还是终于得知像他母亲似的郭大娘离开人
世的消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间里那位客人的鼾声,使他想起
了毕部长,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无一丝睡意。要是过去年代里,那
还用得着说吗?这样朗朗的月色,肯定会爬起来穿上衣服翻过主峰回羊角垴的。把子弹顶上
膛,跟着毕部长大步流星,一口气不歇地直上峰顶。在那莲花瓣似的泉水池里,喝上几口清
甜的凉水,消消汗,接着直奔羊角垴而去。一路上,敞开衣襟,任习习凉风吹拂着,毕竟的
话就多了起来,什么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啊,什么克里空是哪出戏的人物啊,为什么说阿Q
是中国农民的灵魂啊……这种轻松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
等着,妞妞在等着,何况还有那枣儿酒呢!啊,那简直是诱人的佳酿,往心眼里甜,往骨头
里醉。然后,听吧,毕部长那如雷的鼾声,就会在炕头上响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声更扰得他无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马温部长的呼噜,要
略逊一筹了。最早他跟毕竟来羊角垴开辟工作,那时,他实实在在不比儿童团长大多少。记
得只要雷鸣似的鼾声一起,那屋里的纺车就会嗡嗡地响起来。妞妞,那阵子还是个梳着羊角
辫的妞妞,她笑着说:“毕部长,你的呼噜真好,俺娘见天多纺几两线呢!”
“多嘴丫头!”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毕竟乐了,眼睛眯起来:“大娘,你就包涵着点听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国医生看
过,不行,胎里带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败日本鬼子吧!”
“怎么?”妞妞问,“那时就不打呼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