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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行,胎里带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败日本鬼子吧!”
“怎么?”妞妞问,“那时就不打呼噜啦!”
他戳着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枣儿酒,离开羊角垴啦!”
郭大娘说了一句伊汝在以后才觉得大有深意的话:“只怕到了那一天,想听也听不到
了。”
“确实也是这样的……”伊汝记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会上,就从这呼噜开头讲起来
的:“现在,甭说郭大娘再听不到毕部长的雷鸣鼾声,就连我,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秘书的
人,那鼾声对我来讲,也像河外星系发出的脉冲信号一样,要用射电天文望远镜才能接收到
了。他太忙了,会议会议会议,运动运动运动,剩下一点点时间,何茹同志还要他干这干
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学跳华尔兹,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论怎么写?四版上那篇捅了马
蜂窝的小品文怎么收拾?所以这回郭大娘从羊角垴来看看他,连坐稳下来和大娘谈五分钟的
时间都挤不出来,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带来的四瓶枣酒、柿饼、核桃,连同大娘一块交给了
我,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终究是跟毕竟多年的人,“为长者讳”这点品格还是具有的,伊汝并不曾讲毕部长怎
么特别为难地,掏出一把十块钱的票子,塞到伊汝手里时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儿
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时间陪陪她,编辑部我告诉一声就行了。她想吃什么,想要什
么,你尽量满足她。没办法,何茹怎么也不大乐意郭大娘住在家里。这酒你拿去喝吧,现在
夫人有了新规定,非要在巴拿马博览会得奖的酒才许可喝。”
伊汝想象得出那个泼辣的何茹,会怎么样向毕部长施加压力,他推回那把钞票:“我也
不是没有钱!”
毕竟叹了口气:“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减轻我的不安。”接着他愤慨地说:“我
们能打败鬼子,打败敌人,可对小市民庸俗意识无能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观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着毕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领导高明。那
时,他也正面临着一场情感危机,那个新寡的凌凇,正如一棵能缠死老树的古藤一样,紧紧
地依附着他,硬逼着他在她和羊角垴的妞妞之间作出抉择,所以伊汝才会有这种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看望毕部长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够体谅他的了。她随着伊汝来到
报社后楼的单身宿舍,一边爬那五层楼,一边说:“我知道,伊汝,如今老毕是大干部了,
进来出去的全是屁股后头冒烟的,我一个穷山沟的老婶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着,
是有点不适称。”其实,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没有部长那位娇妻,毕竟养郭大娘一辈
子,也决不会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来,解放后她头一次进城来,就把何茹给得罪了。她首
先错认保姆是何茹的母亲,一把拉住就不放,夸赞她生下的这个漂亮姑娘——还用手指着何
茹,怎样有眼力,挑上了毕部长这么个好样的;他除了打呼噜而外,再没比他好的了。打呼
噜有什么呢?多听听就惯了。老毕进城这些年,晚上纺线听不到那呼噜还怪空的慌呢!这终
究是个误会,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这位军烈属,这位子弟兵的母
亲,还以为这些人是当年住在羊角垴的八路军,紧跟着竟摇着头端详着何茹:“你年纪轻
轻,能吃能做,怎么还雇个老妈子呢?”又扭过脸来直截了当地批评毕竟:“这可不是咱们
八路军行得出来的事!”这下惹恼了何茹,她是个说酸脸就酸脸的女人。伊汝记得,毕部长
嘿嘿一笑的时候,何茹的脸起码长了一寸。第二次进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记得那正是国
泰民安的年头,郭大娘背来了几乎整整一驮子东西:
小米、红枣、山药、地瓜干、枣儿酒、摊好的煎饼、煮熟的染成红色的鸡蛋,羊角垴所
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都搬进毕部长的四合院。因为郭大娘甚至比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的
何茹还要高兴,也许她的老伴、儿子都牺牲在革命战争中的缘故,对于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
命,又是爱、又是亲,乖乖长、乖乖短地搂着,就像她当年疼爱着伊汝这个小八路似的。伊
汝看到何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这样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
不怎么见外的人,一进四合院,都恨不能跳进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话,杀死浑身的细
菌,以免传染给那可爱的小宝宝。好,这位来自羊角垴,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穷
山沟的老大娘,这还得了,她叫着大嫂——那老保姆早辞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钟:“还差十五分钟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说奶个孩子,有这么复杂的学问。不过这些量度名词,使
她想起来什么,连忙回过头去:
“咦,妞妞呢?”
伊汝一头跳到天井里,心想:敢情,都够一头毛驴驮的土特产了,大娘是弄不动的,原
来是她!这时,那个腼腆而并不忸怩,短发宽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坛旁边,注视着那一丛
正盛开的浅蓝颜色的花。花坛里有着各种的花,粉的、红的、黄的、白的,只有这一丛与众
不同的花特别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关切。也许她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庭院里,感到自
己很像这种蓝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时间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着她的种子,夏秋之际,正是扬花授粉、含苞结
穗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待。尽管只是住了几天,何茹的脸一天长似一天,就在她
俩回羊角垴去以后,何茹朝她丈夫总爆发了。正好伊汝来问一篇稿子的事,赶上了这场兴师
问罪的暴风雨。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一个口若悬河的宣传部长,一个堂堂大报
的主编,对于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唉声叹气。何茹连这个小老弟也不放过:“听说,
你还打算娶那个呆头呆脑的姑娘?”
“她呆吗?何大姐!”
“你都是小有名气的记者了,这样的爱人,拿得出手吗?”
她不顾毕竟的阻拦:“我偏说,我偏说,你管得着么?”
伊汝竭力使这场暴风雨停歇,还等着发稿呢!便笑着问:
“何大姐,怎么拿不出手?我问你,你们院里花坛上那种蓝颜色的花,叫什么名字?”
不但她,连学贯中外古今的毕部长也说不出。
伊汝为妞妞自豪:“你们看,她知道。”
何茹负气地说:“你愿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找个婆婆——”因为郭大娘出于一
种好意,一种极纯朴的山沟里老妈妈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议过:一个孩子怎么能不吃妈的奶
呢?
也不是没有奶水;正因为做母亲的血变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声娘的:“要是
照你们这么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干妈了吗?”哪曾想这番话把何茹气了个两眼发黑。
直到她们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时间陪妞妞去逛这个城市。不过,她一定要去报上登
载过的那个新建的植物园去。
但那是个不开放游览的科研单位,只好凭着记者证左说右说才进去。羊角垴是个贫瘠的
山区,无霜期要短一些,妞妞从来也没见过那暖房里亚热带植物浓翠欲滴的绿色,她那文静
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她告诉伊汝:“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蓝颜色的花!”
“在哪儿?”伊汝连忙四处寻找。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毕部长家院子里,你知道那种花叫个什么名字吗?啊,还是个记
者哪!连那都不明白,我从大辞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么?一个怪好听的名字!”
伊汝望着她那恬静的脸,等待着。
“毋忘我!”她轻轻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哦!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她在那结着相思子的南国红豆树下,笑着,然而是深情的,像过去在莲花池主峰上的清
泉水边一样:“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报纸上念到你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吗?妞妞,我常常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
但五七年那次只是郭大娘一个人来的了。因为在这之前,她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到阴
间去同她那牺牲的老伴、儿子团聚。也许意识到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把积攒下的抚恤费二百
多元,买了口棺材。然后,就剩下一桩心思,把伊汝和妞妞这两个孤儿的婚事了掉,这眼睛
大概也就可以闭得上了。伊汝的父母都是烈士,是红军东渡黄河时牺牲的。而妞妞的爹妈则
是羊角垴附近,靠挖煤为生的穷汉。所以她有一副能干活的宽肩膀。
那种小煤窑瓦斯含量相当高,两口子不幸双双熏死在窑里。郭大娘刚送走参军的儿子,
回来路上,看见妞妞里一半外一半躺在窑口,已经快要死了,这才抱了回来,成了她的异姓
闺女。所以第三次来搬到五层楼上伊汝的单身宿舍住,倒对她的心思。
她又像当年子弟兵在羊角垴住的时候那样,把那些编辑、记者、美术员、摄影师、校对
员、译电员……的被窝褥子,枕巾褂裤,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该拆的拆,该洗的洗,该
补的补,忙得个不亦乐乎。无论谁把臭袜子藏掖到什么地方,她都能找出来洗干净给补整齐
——那时没有尼龙袜,补袜子是单身汉的一大愁事。然后再赏给你一顿臭骂:“真出息,你
们这些识文断字的,还不如我们家老黑!”
有人去请教伊汝:“大娘家的老黑是谁?”
“哦!那是她家喂的一条黑老母猪!”整个单身宿舍爆发出一阵大笑。郭大娘望着这些
年轻人,似乎又回到烽火弥漫的年代,只是如今年轻人都不大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