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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
“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
“写文章?”
“不,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痪状态。”
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的……”
“当然,”妈妈的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知道吗?ionesco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
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团。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吗?”
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
“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还想制作电视节目——”
“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你不是最瞧不起电视吗?”
“你听嘛!”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指指点点,她继续说:“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
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
“怎么没有?若冰,”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
“妈妈,”华安扯着妈妈的裙子:“有ㄍㄚㄍㄚ了。”
“哦——”妈妈蹲下来,嗅嗅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
华安不置可否地让妈妈牵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厅,妈妈关掉电视,拿出彩笔与画纸,铺在地上,让安安玩颜色,画画。
“还有,”妈妈意犹未尽:“我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书。我可以找楚戈——楚戈那个老儿童你认识吗?挑选台湾十个家庭,各有代表性的家庭,譬如一个茄定的渔家、一个屏东的农家、一个三义的客家、一个基隆的矿工家、一个兰屿的原住民家、一个台东的牧家等等,当然一定得是有幼儿的家庭。我们去拜访、观察他们的家居生活,以小孩为核心,然后楚戈画、我写,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儿童书,让台湾的孩子们知道台湾人的生活方式和台湾的环境——你说怎么样?”
“饿了,妈,饿了!”华安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身边,扯着妈妈的衣袖,“妈妈,饿死了!”小人用力掐着自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饿得严重。
若冰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蜡笔。妈妈才发现:啊,什么时候客厅又变得一塌糊涂了?这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相片本子,那个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积木;书从书架上散跌在地,椅垫从椅子上拖下来,叠成房子。
妈妈给了华安一个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情的声音说:
“这种种理想、计划,做了妈妈以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妈妈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很没力气地:“对!”
“你后悔吗?”若冰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的人。
华安悄悄地爬上沙发,整个身体趴在母亲身体上,头靠着母亲的胸,舒服、满足、安静地感觉母亲的心跳与温软。
妈妈环手搂抱着华安,下巴轻轻摩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
“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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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慢慢来欧嬷
.t.xt..小.说.天.堂.
“妈妈,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撑开妈妈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的眼睑。
妈妈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传出来:
“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你吃早点。”
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妈妈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
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妈妈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妈妈说了声“早”,正要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
“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你光着脚下来怎么可以,会冻死你——”
妈妈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说:“好了吧!我脚不碰地总可以吧?”
婆婆说:“孩子,头冷脚暖——”
“头冷脚暖,”妈妈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暖脚冷?”
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妈妈,来看看你孙子变把戏!”
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妈妈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一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那辆马车,是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做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要对妈妈郑重地摇摇手:“妈妈,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
木马边的金发婴儿,现在正在楼上卧房里赖床。平常,他必须一大早就起身,八点钟左右赶到办公室里,考虑中东的政治局势、研究德国的经济走向、预测明年的投资市场。今天早上他却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知道楼下有早餐等着他随时去吃。从楼上大概可以闻到咖啡的浓香。毕竟,这是自己妈妈的家。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妈妈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那个本子里,有华安爸爸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媳妇也明白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我,做母亲的我。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妈妈自问,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安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却完全的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妈妈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这个做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总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壮与自怜,她听见婆婆做鸭子的“呱呱”声和华安乐不可遏的狂笑。十六岁的玛丽亚,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白色的布裙站在苹果树下,五月的苹果树开满了细碎芬芳的苹果花。玛丽亚在树下读信,风吹来,把白色的苹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纸上。
和写信的人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男孩在苹果树、乳牛、皮革的香味之间追逐成长,德国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孩子的父亲穿上军服,背上枪,亲一下玛丽亚,就踏上了征途,那只是一条穿插着青草的石板路。
“这件衣服送给你。”婆婆说。是件透明的薄纱上衣,绣着红色的花边。妈妈仔细看着,觉得那薄纱上的图案异常的美丽。
“当然不是新的,”婆婆抚摸着陈旧的花边,淡淡地说:“是从苏联的战场上寄来给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
妈妈把那件绣花薄纱衬衫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抽屉,觉得情不自禁地哀伤。这件薄纱,曾经紧紧握在那个德国军官手里,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以粗犷的手温柔地包扎、热切地邮寄,寄给曾经在苹果树下读信的玛丽亚。
这个军官,死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他不曾再回到苹果树下。
妈妈也不曾穿过婆婆馈赠的薄纱衬衫。她不忍。
玛丽亚成了寡妇,但是并没有太多人为她流泪,因为,在颓墙断瓦中,到处都是寡妇。悲剧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泪有限。国都破了,家算什么?
“显而易见,是她追求我嘛!”欧爸意兴飞扬地说,“那个时候,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么会娶她?”
婆婆在一旁笑着,哄小孩似地说:“当然当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给你呢!”
踩着石板路来到苹果树下的,是个来自东边的异乡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诱惑吧?就在树边住了下来。异乡人其实也回不了东边的故乡,那东边的故乡没几年就成了东德,围墙的那一边。
“你这么老了,妈妈,”已经长大的男孩对玛丽亚说,“生孩子恐怕会生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哦!”
孩子还是生了下来。即使是举目萧条的战后,婴儿的啼声仍旧令人欢欣振奋。受洗的教堂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祝福与祈祷。当然没有人提及,这个婴儿在三十年后将和一个中国的台湾女子结合。
“生了老三,老大却开始叫头晕、倦怠……”婆婆说,“我们正准备让他上大学——他是那么一个聪慧的孩子,对知识有强烈的渴求……”
玛丽亚在病床边守了两年,眼睛看着英姿焕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