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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杏说:“不。你要上班,我自己走。”
她迅速俐落的收拾着东西,又是那样像处理别人的事情似的处理着她自己。走过来,把一个印章交给他,必须要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也只是一张漠漠空白的脸庞。她说:“印章。这个月的薪水你帮我代领一下。我到台北会寄地址给你,你再帮我汇来……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他收下印章。道:“再见。”转身下楼去了。
旗津渡船头,他买了票,排队等船。晨光,而像暮色苍茫,模糊的渡船头,模糊的行人匆匆。心口上模糊湮成一大塌的哀伤,无边的继续泛滥开来,将他掩覆。他折身又离开渡船头,走回家。
登上楼,正碰小杏提着两箱行李下楼,狭路相逢,还是重逢,分不清。阿清道:“我想还是送你去车站吧。”
小杏道:“不行,你要上班。”
“送你我再去,一样。”阿清接过小杏的行李,一起下楼。
公路局车站,他帮小杏买了票,交给小杏,陪她排队等车。四面八方拥塞吵乱极了。小杏用她整个身子的力气叫话,说:“不要告诉阿和我去台北了,就讲我回嘉义——结婚啦。”是个笑话,而两人笑不出。
说:“想离开这里啦……”又说:“都太熟了。”说:“就想跑远一点……”她那样叫着话,像他们中间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一下她就吃了满嘴沙尘,把嗓子叫哑了。假如不是这么坏的地方,这么坏的时刻让他们遇见,小杏也许只要大喊一声:“阿清,我在这里。”
但这时候他看着她朝他只能颓然一笑,提着行李跑上国光号车子。车开,隔着车门跌跌绊绊朝他挥手再见。他给她一个飞洒漂亮的手势,再见。
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阿荣肩背装录音带的帆布带,走着深夜清荡荡的大马路上,哇啦哇啦乱唱歌。“喂,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内埯海边裸奔·”阿清说。
“妈的要跑就跑嘛。”郭仔说。
他们一气跑到西子湾滩头,阿荣把帆布袋哗刷摔在沙上,三人脱光衣服跑。黑夜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的沙砾很粗,垃圾很多。他们一直跑进溶溶的卤雾湿风里,将跑过去的黑夜丢在身后,一直跑进看不见的前面的前面。
阿清忽然说:“阿荣,你将来要干什么·”
阿荣说:“我要娶个老婆。”
阿清说:“就这样·”
“再来,生两个孩子,我下班回家,他们会跑出来,喊我爸……”阿荣说。
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潮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
10
一九八三·七·二八
改编成电影后片名为《冬冬的假期》——编者注。
不必像别的小朋友在这个暑假必须预先去补习abcd,安安简直是自得忘形了。毕业典礼上,那个长辫子女孩见哀哀娇娇念到“离别并不是友谊的分散,而是力量的扩张”的时候,差不多同学们都已经知道章怡安的妈妈要生小弟弟了。
安安的父亲担任中华工程公司工程师,七岁那年安安随父母亲到关岛姑姑家住了两年,走时怡亭两岁,寄在外婆家照顾,关岛的工程做完回国定居后,才把怡亭接回来同住。
亭亭似乎给外婆宠坏了,不吃青菜,只爱吃肉,经常刷牙流血,光为纠正这项挑食的习惯,每次弄得饭桌上不愉快。饭后一颗鱼肝油,亭亭总有办法混过不吃,一次在烟斗里发现,一次在床铺底下扫出一堆。亭亭且怕黑,床边一盏台灯开到天亮。刚回来跟他们一起住时,也不会喊人,经常就是一个小人在地板上玩娃娃玩个大半天。
对于女孩儿的资料全部来自这位怡亭妹妹,安安只觉女生是聪明透亮的,男生就笨。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亭亭对他不再认生了,和邻居小孩玩耍当中每每听见她讲:“我哥说火星上有生物。”“我哥最会玩这个了,可以打到八百分哟。”“不信,你去问我哥。”
章先生夫妇是新派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主张民主和沟通,“要做孩子的朋友”,虽然还不致于像美国孩子那样到与父母亲称名道姓的地步,不过就此大权旁落,管教的责任都在女佣阿珍身上了。
阿珍人很喜笑,红扑扑的两颊显得干劲十足,精力用不完就管这管那,什么都扯上身。章太太又最柔声细气的妇人,章先生每可怜她清薄一如做女孩子的时候,所以生下亭亭六年之后章太太又怀了第三个小孩,章先生的忧柔是更多于喜悦的。
阿珍马上感染到男主人的情绪,愈加把两个孩子管得紧了。像这会儿安安一头汗水从外面跑回来,纱门砰一摔,洞洞洞直跑上楼去,阿珍自厨房抢出,站在楼梯口还没拉开嗓子,安安却先替她喊了:“纱门不要砰。”阿珍扬声喝斥:“跟你讲过几百遍,上楼不要这样响。还有你的鞋子——”安安一溜烟从楼上窜下,跑到门边把踢得一东一西的皮鞋收拢排好,又一溜烟跑上楼,看也不看阿珍一眼,似乎他之所以服从阿珍的话,只是为了要阿珍闭嘴。阿珍并不在安安所认为的“女生”之列。
晚上阿珍替兄妹俩整理行装,明天小舅舅要来带他们回外公家。看见亭亭在她母亲身上纠缠,阿珍过去把亭亭抱下,亭亭攀住母亲的颈子不肯,阿珍恐吓她,她嘤嘤的哭了。章太太说:“由她罢。”也实在最近亭亭变得非凡脆弱好哭,或许因为阿珍动不动拿妈妈生小弟弟的事来管辖他们,以及说话时威胁而认真的口气,让她敏感到她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那样忽然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好长好长一段日子之后妈妈才又回来的。
安安并管不了那么多,小时候的印象,外公家里的芒果大大的,荔枝红红的,小舅舅带他们去西边河玩水,上游漂来了一大滩牛粪,小舅舅奋力的划着水将牛粪朝下游赶去的那幅景象,安安现在想起来都会笑倒在地板上。章太太叮嘱安安在外公家不要睡到太阳晒屁股,外公看病的时间不要乱玩乱闹,不要吃有色素的零食,不要,不要……安安压根没听见一句。他不愿阿珍的反对,坚持把他心爱的遥控汽车装进旅行袋里了。唯有一桩,算是暑假作业,安安答应每个星期给母亲写一封信。
火车上,同行还有一位阿姨。小舅舅来接他们时并没有跟母亲提起,也没有和他们预告一下,只是应该横渡地下道时他却勇往直前一迳而去,安安嚷了起来:“小舅,要走这边。”
小舅舅名叫杨昌民。昌民先是讶异,“哦,这样吗·”随就谦卑的笑了:“我去接一个朋友,就在上面。”朝头顶指指,似乎搭了电梯就可以上去。又微弱的征求意见,说:“你们跟我一起上去呢,还是在这里等我下来·”昌民是那样用一种平辈商量的口气和态度,安安兄妹义气相报,陪舅舅一齐上阶梯去了。
朋友并非就在上面,走了一段路停在台北广场前。昌民仿佛因为自己的欺骗感到内疚,不断抚慰亭亭的脑袋,一边仓皇的从人丛里找人。看到了,昌民背着行李袋跑过去,单手伸出蒙住一个女孩的眼睛。女孩被店铺里挂着的一件衬衫完全吸引了去,昌民笑着说:“喜欢·喜欢就买了呀。”女孩虽然一味推辞,但衣服装进塑胶袋里交给她时,她又真是开心笑了。
女孩林碧霞,在苗栗一家撞球场当记分小姐,昌民工作的地方离她不远,厂内几个年轻汉子都说新换了漂亮的小姐,有一回打赌,谁敢上前抱一下记分小姐即可获得长寿烟一条。昌民不以为难,前去跟记分小姐说项,搔着头,仍然是他那一贯和气商量的口吻,记分小姐马上把脸红透了,低下头咯咯发笑,昌民就抱住她亲了一记。这次跟昌民同来,完全是一种羡慕大台北景观的单纯心理。前一天昌民带她去逛了西门町,来来百货公司,狮子林看了场电影,安排她住在朋友那里,今早一齐南下。
碧霞打从坐上火车便没停过吃,一会儿拆开一包麻薯,一会儿传给他们一袋砖红色芒果干,安安吃了,亭亭小声告道:“妈说不可以吃有色素的东西。”昌民笑说没有关系,教他们吃过之后用上牙将舌苔刮净就行。兄妹俩望着碧霞嚼得个血盆大口好不惊心动魄。又跟安安比赛嗑葵瓜子,嗑了一裙兜瓜子,就站起来哗啦啦抖了满地壳。昌民看出亭亭眼睛里的沉默,抱歉而笑:“没关系,车上会有阿巴桑来扫。”一边脚底下还是踢踢弄弄大致把壳拢在了一处。碧霞遂哄亭亭跟她们橡皮筋,先将橡皮筋搓成团,放在窗台上,轮流用食指一捻,谁先捻开谁赢。第一回合亭亭赢了,碧霞不甘心,又来,仍然亭亭赢,再来,还是赢,亭亭害羞的轻声笑起来。
车到苗栗碧霞下车,昌民一直送出火车外,绕到他们车窗这边,隔着玻璃,一里一外,碧霞手掌拍着窗户再见,邀他们跟昌民来苗栗找她玩。亭亭伸出手掌贴在窗上,大手小手五根指头吻合了印一印,表示约定。及至火车发动时,昌民还没有一点上车的迹象,亭亭紧张了,打着窗求舅舅赶紧上车。昌民笑嘻嘻的,火车开了,与碧霞肩并肩追了几步跟他们挥手再见,霎时就被火车抛在身后了。亭亭吓黄了脸,安安安慰她说:“不会啦,你看,舅舅的包包还在。”等着舅舅在通道门口出现,等着,等着,一世纪那么的长,安安再也按耐不住了——终于,昌民一脸灿笑的现身!唉唉唉,我的好舅舅呀,安安只差没冲过去给他一拳。
铜锣站下车,大舅妈和两个表姐来接。安安早就把汽车拿出,两手背在身后遥控,红小车就像一双摩登的哈巴狗在安安跟前兴头头的跑着,马上吸引了几个乡下孩子,拥着安安一路走去外公家。许多人事变了,从亭亭乌亮的眼睛看出来,清捷的童音讲出来:“小舅,铺了柏油路。”“啊,放米的大房子呢·”
农会迁了新地方,谷仓便改成制塑胶袋厂,原来仓前一棵老柳只剩下了一截树干。亭亭失望极了喊道:“柳树,大柳树也没有了。”有个妇人蹲在树干上捆着废塑胶袋,蓬松的大头使整个身子看去像一朵磨菇。小表姐和安安同年,偷偷告给安安那人是疯子。却不及开心疯子是件什么事情,外婆已经走出医院大门迎接他们了。
刚到,外公就发了顿脾气。先是看病的一个年轻人,弯腰驼背的嬉皮相惹恼了杨老先生,要他回去剪了头发再来治病。及见安安人模人样的在庭前放汽车,招来一群闲人观看,登时蹙起了眉头。安安跟外公行礼请安,外公摆摆手道:“好,好……”便进诊疗室去了。安安颓然收了车子进屋,留下那些好奇的孩子在门前眷恋不去。
跟着一连串发生的事情都叫安安不快乐极了。从小习惯于拿可口可乐解渴,在家里,只要他打开飞利浦冰箱,随时都有冰透的饮料,叭哒一声开了罐,仰头就饮。外公家仍是十数年前的声宝牌,保养得很好,除了因为年岁,安安已与冰箱齐高,以及雪白漆色转成了柔润的象牙黄。安安汗津津的冲到冰箱前,拉开门,里头有一碟白切肉,半双白煮鸭,一些药瓶,一瓶黑松汽水。正灌着,外公看见了,道:“平常喝什么汽水,又不是请客。”
吃饭,外公说:“扒干净,碗里不要有一颗剩饭。”刷牙,牙膏盖子没盖,外公经过洗脸槽,敲敲槽台,告诉他:“东西从哪里来的,就要放回哪里去。”
外公也不疾颜厉色,最多就是皱眉头,刻出额上深深几条沟纹。安安与其说是畏惧外公,不如是害怕外公不喜欢他了。或者只为一件,常听母亲讲起外公医病不收穷人的钱,光这一点,已足够在安安的心目中建立起一座崇高的殿堂了。外公家的一切都是,整洁有序,并且像老照片湮上一层岁月的象牙黄。
那架老收音机,从安安出生以前就有了的,现在仍摆在楼上正厅的书桌上,仍是那件泛旧紫红绒布覆罩着,天天清晨七点钟准时打开,轰轰烈烈叫醒还在贪睡的人。照例杨老先生已临毕两页帖子,翻阅报纸一边听完新闻报告。安安赖床,朦胧中听着、“雷根总统原则上同意派遣一支小规模的美国部队,前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听着楼窗外槟榔树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吵闹。直到大舅妈登上榻榻米床上收蚊帐了,才连打几个滚爬起来。
七点半早饭。安安吃不惯清粥小菜,把筷子放在嘴里砸着,外公扬起眼望了他一下,他还发呆,亭亭跟他猛使眼色,他才忙忙夹了一条酱瓜吃掉。
早饭后,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看病。外公的助手阿荣叔现已结婚,但仍然中饭晚饭在这里吃,大清早骑脚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