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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_余秋雨-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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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中国人》丛书



 明天的功课

    读这样的书,我又变成了一个学生,不断地为自己的空缺而惶恐。

    并没有老师在催逼,事情的紧迫性在于:其一,这些学问早已不仅仅是科技知识,而分明是一种谁也躲不开的文明形态,自以为在从事文明工作的人焉能讳避?其二,这种文明形态已经大规模地出现在眼前,而且扩展的速度极其惊人,过不了多久必成八方包围之势,时不我待。由此我常常想起上一个世纪下半叶,无论是我家乡的浙东学派还是我妻子家乡的桐城学派都还余绪未尽,蕴藏着不少深厚的学人,但由于他们中很多人拒绝新世纪的文明冲激,终于孤寂潦倒,烟消云散。

    当然,任何时期的文化都会留存它永恒的一面,但这个部分不会很大,我们千万不能对自己已懂和已做的一切给予过高的期许,以为可以进人永恒的层面。很多劳作,连〃过眼烟云〃也说不上,因为烟云总有不少人看见,而有些劳作除了作者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过眼〃。我们的文化讨论常常以既存的文化范型和学者范型做坐标,说了千百个应该不应该,其实许多公认的应该,也由于时代的高速发展而变成低效和无效的文化陈迹,由应该而沦为不应该。那些争执,风声雨声,你来我往,都在做昨天的文章,真不如省下一点精力放在学习上,认真准备一点明天的功课。

    作者尼格洛·庞帝是第一流的未来学家,是自己研究领域内的权威,以这样的身份来写入门性的普及读物有点让人诧异。其实,这样做,既可保证一门新学科在人门当口上的初始准确性和结构弹性,也可显现这门新学科在本质上的普及性。因而,大权威在谦恭地〃礼贤下士〃之时,正表现出他最傲然的学科自信。

    ——读《数字化生存》



 文化陌生人

    在国内几个重要的文物拍卖会上,他毫无表情地坐在一角,泥土色的便衫清瘦的脸,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却又能引起最有经验的拍卖对手的警惕。果然,在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时刻,他缓缓地举起了手。第二天报纸报道,某件重要文物被一位不知名的人拿下了。这位不知名的人用一张旧报纸包了文物,放进一个手提的旧布包,选一条最不引人注意的通道,慢悠悠地离去。不多久,他已坐在房间里,一个人静静地面对着文物出神。他的思绪飘在遥远的年代,爱怜万分地盘旋在艺术家的手指和心灵中间。多年下来,历史、文化、书画、器物已与他魂魄与共,他的眼睛已能发现那些最让人震颤的细节,他会暗自狂喜,也会深长叹息。他愿意关紧房门,在物我两忘中为艺术输送进自己的血液,然后,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一些人,于是我家的电话铃响了,传来他低缓的声音。

    他年轻时也上山下乡,来到边疆,来到地图上难以找到的沙漠深处。后来又孤独地流浪万里,直到改革开放,他时来运转,成功地创办了企业,先在国内,后在欧洲。但是,正当他的企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心底的文化欲望再也压抑不住了,毅然关闭了旗下的全部企业,开始了阅读、写作和文物字画鉴赏生涯。

    我到过他家,发现书画器物在他那里,不是财富更不是奴隶,而是客人。小心翼翼地善待这些贵客,亲自写文章揭示它们的价值,也允许客人们走动,而不严锁密守,在他看来,让它们流散在无知的瓦砾中是一种埋没,让它们紧闭在私人的暗仓中也是一种埋没。

    一年又一年,他已经发表了很多文章,又出版了专著,对中国传统艺术文化的发言权,已不在一个专家之下。一些高层次的文化报刊,都在期待和争夺他的文章,而他对于文坛,却仍然是一个陌生人。我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像他这样身处文坛之外的〃文化陌生人〃越来越多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上指名道姓地写过,一位公司董事长写的散文集,水平绝不低于获奖散文作家,几个行政管理人员的文史研究高度,会使大学教师汗颜,甚至几位高层经济官员在西方音乐戏剧上的鉴赏力,也不在专业批评家之下。而最要命的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企图混迹文坛,加入某个协会,参加某次座谈,或得个什么大奖。这对至今还自以为是的文坛,不知意味着什么?

    就我的这位收藏家朋友而言,文坛对他陌生,他对文坛也陌生。他经常惊讶而气忿地向我提出种种有关文坛的问题,有时也准备写文章呼吁大家不要再陷无聊。对他这么一个要么中止、要么高效的人来说,太知道无聊是什么。我劝他,文坛的事,最好看也不要看,想也不要想,这与你心目中的文化,基本没有关系。你还是沉浸到汉唐遗韵、明清风采中去吧,过一阵,真的有了文化界的什么好消息,我再告诉你。

    ——读《亦孚藏品》



 世纪之辩

    本世纪很不平静,战乱多,变革多,因此辩论也多。有不少辩论,在驱除谬误、开发民智上起到很好的作用,但也有很多辩论并非如此,有时甚至成为一种早就设定结局的批判,一种居高临下的宣讲,一种不要仲裁也无法仲裁的混战。

    在无序的环境中,那些自以为最会讲话的人一开口就是谎言和恶语,使人们更害怕辩论。〃何以息谤?〃曰〃无辩〃。但在无数善良人的讷言无辩中,历史被歪曲,是非被颠倒,理性被蒙尘。

    即便是许多正派的学者,由于缺少正常辩论的训练,立论时也很少考虑到另一些可能,另一种思路,只能正面阐述,无法应付驳难,甚至一遇到驳难就以为有人作梗,顿起意气,造成一起起不愉快的事件。

    这一切,都需要普及一种科学而正常的辩论演示,这种演示中,有平均的机会,有公正的裁判。辩题的观点和立场只作为一种抽签而得的话题,围绕着话题而衍发出来的逻辑力量、心理素质、平等意识、共处观念、临危风度、应时智慧等等,却是更重要的比赛项目。

    在二十世纪临近结束的时候,中国居然有亿万电视观众在观看这么一种辩论,不是像中国先秦纵横家那样具有明确的政治企图,也不是像古希腊的雄辩家那样具有深刻的哲学目的,而只是为了展示一种公平地在对手面前阐述自己观点的程序和方法,这是这个世纪的其他任何时候都难于想象的。

    这次中国名校大学生辩论赛总的说来是成功的,但显然又不能评价太高。一切还都处于试验阶段,可批评和可研究的问题仍然不少。例如,大概受了几届国际大专辩论赛的影响,仪式性的表演远胜实质性的较量,事先准备多,当场急智少,各自阐述多,短兵相接少,剑拔弩张多,君子风度少,零碎机敏多,整体智慧少。这些毛病的改进,还有待时日。谁都知道这些毛病不属于哪个辩论队,而是属于我国知识层的总体素质,暴露一下,是好事。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位我认识的教授要去参加一位研究生的论文答辩,教授夫人一听〃答辩〃两字就大惊失色,因为这位教授就是因为当初多〃辩〃了几句而蒙罪数十年之久的。夫人大声叮嘱:〃千万别再去辩了!千万别再去辩了!〃

    教授夫人的喊声犹在耳侧,而今天,有没有能力参与正常的辩论,已成为判别一个年轻人是否具备现代人素质的重要标志。

    时间过得真快。

    ——读《世纪之辩》



 秋千架(代后记)

    半夜一时,有钥匙开门,妻子回来了。

    《秋千架》试演昨天才结束,留下杂事一大堆,这个时候回来,还算早的。为了这台戏,她想了四年,忙了两年,近三个月,没有一天的睡眠超过五小时。

    她叫了我一声,我发傻地从书桌边站起来,眼前这部书稿,已校改到最后几篇。

    〃汇报一下,今天吃了一些什么?〃她直直地看着我,轻声问。

    我有点想不起来了,支吾着。她眼圈一红,转过脸去,然后二话不说,拉我出去吃消夜。

    合肥的街道,这时早已阒寂无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路边小店,坐下,我正在看有什么吃的,转身与她商量,她已经斜倚在椅子上睡着了。

    拍醒她,一人一碗面条。面条就叫〃马兰拉面〃,光北京就开了几十家分店,很多人都以为与她有什么关系。吃完,结账时,店主人开起了玩笑:〃看你长得有点像马兰,便宜你五角!〃

    我说:〃是嗬,就因为有点像,她还乐滋滋地给马兰写信,可人家不回!〃

    店主人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人家是大人物啊!〃

    她不知道我与店主人这样一来一往还会胡诌出什么来,赶紧把我拉开,回家。

    路上想起,总有记者问我们:〃你们两个谁更有名?〃我立即抢先回答:〃当然是她,连坏人都崇拜她!〃

    手上有一个重要证据:三年前,我和一群朋友在新疆乌鲁木齐郊外的一个风景点玩,那里刚刚发生过抢劫殴斗事件,几个主要肇事者已被铐在景区派出所的铁栏杆上,准备押走,游人们指指点点围观着。突然,不知哪位朋友出言不慎,游客们知道了我是谁的丈夫,兴趣点全都转向了我。更要命的是,那几个铐在铁栏杆上的犯人,也都笑着向我点头!

    当然,我向记者隐瞒了好人的反映。去年接到美国靳羽西小姐的电话,说妻子已被评上〃亚洲最美丽的女人〃,中国大陆同时被评上的还有其他三位。妻子认为此事千万别传出去,否则人家会倒吸冷气,冻坏牙根。

    我说:〃也许靳羽西搞错了,不是说亚洲,是说非洲吧?〃

    〃非洲好看的人才多呢!莫非是南极洲!〃她认真地自语:〃对,好像南极考察队里女性不多,没准倒评得上。〃

    我在电话里问靳羽西,是不是搞错了一个洲,羽西笑着说:〃你们真逗。我们可是在很大范围内向很多男人和部分女人作了问卷调查,才选出来的。〃

    我放下电话就说:〃那就别紧张了,问卷调查不是科学评选,光凭一个朦胧印象,只说明你人缘比较好,算不得数,人家也不会当真。〃

    那年在台湾,一位德高望重的佛学大师在送别我时顺便打听:〃我这个老和尚一般不看电视剧,但前不久在美国竟然用两个通宵看完了一部,叫《严凤英》。我想请那位女主角出席世界弘法大会,你能联络到吗?〃

    我说:〃能联络到,比较方便。〃

    从路边店回到家,已是凌晨二时。她说:〃赶快睡觉,你七点多就得上飞机,六点钟就得起床。〃

    上飞机是去北京,送这部书稿,早就与作家出版社约好的。现在我的书被疯狂盗版,各种各样的版本充斥书市,演讲录、文集、全集都有,本想把新的文集《霜天话语》交作家出版社出版,但刚有这个意思,印制得很漂亮的《霜天话语》就满街都是了,望边的文章是胡乱凑的,连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小文章都搜集了进去。这使我和出版社紧张起来,警觉到盗版者就在我们身边活动,不能不作出决定:书稿不邮寄,由我亲自送,出版社副社长白冰先生和责任编辑王淑丽女十到机场接;改变书名,新书名严格保密;从编辑、印刷到装箱全过程,作者姓名和书名都换成假名,拆箱时间和拆箱人员统一安排……

    前不久召开全国图书订货会,我的这本没有书名的书,订购量为全国文艺书籍之冠,这一来,书稿的传递更需要封闭式地一环扣一环,不能有闪失。

    妻子笑了,说:〃好端端一个作者,好端端一家出版社,出一本好端端的书,怎么反倒像在偷卖海洛因?〃

    以前,她对盗版的事不太在意,一再劝我不要生气,权当在庙宇间免费发放慈善读物。但当她后来知道,盗版者每次印刷量都在几十万册,近于用白纸印伪钞;这批盗版者居然还兼任批判者,每次在实行偷盗的同时总要在门外大声嚷嚷说这个宅子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在这批文化盗贼和文化杀手的猖獗之下,真正的写作人和出版者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样躲躲闪闪,她便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悲哀。

    〃你先睡吧,〃我说,〃还有十几页没有校改好。〃

    〃那我陪着。〃她语气有点英勇,好像我真在参加一场搏斗。

    三时半,我校改完了。她说:〃今天又只能睡两个多小时。〃随手把闹钟拨到六点,一迟疑,又拨晚十分钟。

    〃你和出版社这样鬼鬼祟祟,能逃过盗版者多少天?〃她在临睡时问。

    〃据乐观的估计,十天吧。争取十天的正版市场,十天后又一定是铺天盖地的盗版。〃我说。

    〃那你就不要再写了。你现在是义务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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