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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达,年轻时的一点愤世嫉俗,日后自然会磨平。只是,唉,我最担心的反而是罗什……”
我心一跳,呆呆地看他。从鸠摩罗炎病了以后,从来没听过他一次说那么多话。此刻的他,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边咳边说:“他太过聪明,却又从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却从不说出口。这样的性子,反而会一生不幸啊。”
记得看过一篇报道,一群科学家,培育出一种比普通老鼠更聪明的转基因鼠。有人预测,如果把这样的手段运用到人身上,就可能使人更聪明,智商更高。然而,很快人们就开始庆幸没有仓促地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因为研究发现,转基因鼠变得聪明后,它们也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价。“聪明鼠”体内添加的新基因虽然能激活神经,帮助记忆和学习,但“聪明鼠”对疼痛和伤害也变得更为敏感。
所以,过于聪明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当不幸降临时,他们会变得更加敏感,更加难以承受。很多普通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他们却会无法容忍。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受,历史上有多少哲学家体会过。他们常常会显得疯疯癫癫,一生的命运往往也非常悲惨。这就是聪明人的悲哀。罗什,也难逃这样的悲哀命运。
鸠摩罗炎又说:“艾晴姑娘,你说他一生的成就在佛门。虽不知姑娘到底从何而来,但姑娘所说的,炎相信是真。”
“国师,你先歇一会。”我递上水杯,让他就着我的手喝。他喘着气,费力地说:“不说,怕是没时间了……”
他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我:“艾晴姑娘,既早知罗什会一辈子在佛门,你又何苦惹他动情呢?这对他,岂不太残忍?抑或是,你是尊佛陀之命来考验他么?”
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手忙脚乱地收拾,不抵防拇指被割了一道,一下子将我刺醒。他,他早知道了。是啊,摩波旬是他从印度带来的仆人,我在那个小院里住了三个月,鸠摩罗炎怎么可能不知道?
“国师……”
他叹气,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炎是过来人,吃过为情所困的苦。当初还俗,也得不少诟病。本以为一个情字能化解一切,只是,爱上一个志比心坚的人,苦的不止自己,也累了小儿。”
他停下喘息,歇一会又说:“看得出姑娘对我这大儿也有心。只是他既献身与佛,日后还要有如此成就,便不能再容‘情’之一字在心间了。”
闭一闭眼,他疲倦至极,嘴角有丝颤抖:“艾晴姑娘,莫要再走炎走过的路啊……”
我呆呆地从鸠摩罗炎房间出来。总觉得脚下的步子轻飘飘,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弗沙提婆在门口转圈,看见我出来,急急地上前问我:“父亲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喃喃,看见他还要再问,疲倦地摇头,“弗沙提婆,我很累。我去睡一会儿。”
回房间时走过正端着药进来的罗什,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关切,探询,怜惜。我的泪一下子控制不住,赶紧偏过头不让他看见,加快脚步回了房间。
每至夜深,他都会在房间里念经。我总是灭了灯,躲在黑暗中。房间里的荧荧烛光,在窗上投下一个斜长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动,唯有梵音喃喃飘出,回荡在空旷的夜中。罗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时间,如果你不是那个一辈子不能改变的身份,我应该会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对我,应该也是有情的,你会接受我吧?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可是啊?你我,终究只是平行线的偶尔交错,回归原位,我们都有各自放不开的包袱。我爱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你……
鸠摩罗炎一天比一天严重,龟兹王和王后,一帮子王亲国戚,来探视过好几次。我见到了白震,白纯最年幼的弟弟,十一年后被吕光立为龟兹王。我更是见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龟兹公主——阿素耶末帝。见到她时,我的心情难以言状。那是他十一年后破戒的对象,他未来的妻。以前读史,看到罗什的这段记载,虽然也为他扼腕,但总是觉得离奇有趣,当故事讲给别人听。现在自己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看史书上短短几行的记载,才发现,爱上他了,怎么还能承受他与别的女人日后有这样的关系?看到阿素耶末帝对着罗什娇滴滴地喊哥哥,看到罗什对她笑,我真的妒忌得要发狂,尽管我嫉妒的对象还是个小女孩。可是当我要爆发时,鸠摩罗炎的话便会在脑中响起,如冰水淋过,顿时浇灭了我所有不该有的火。是啊,我答应过鸠摩罗炎一定会尽快走。马上要回去的我,有什么资格嫉妒他本来就该有的命运?
用了各种名贵药材,拖了十几天,油灯终于还是耗到尽头。那个深夜,兄弟俩守在床前,我则站在一角,听得鸠摩罗炎断断续续用尽全力对着弗沙提婆说:“别怨恨……你母亲……她一直很爱你……”
他犀利的眼光此刻已经涣散,只有喉头上下滚动,依稀能辨出他在说:“不知道……能不能跟她……在西方极乐世界……再重聚……”瘦的仿佛能见骨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怕是不能罢……她已经证得三果……位列无色界了,而我……却还在欲界中……苦苦挣扎……”
弗沙提婆握着父亲的手,哭得肝肠寸断。罗什则一言不发,目光哀凄地紧盯着父亲的脸。鸠摩罗炎喃喃着:“第一次见到她时,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拢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好美,又那么灵秀……”
“耆婆,别走……孩子们还那么小……”他突然用力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记忆里。他的眼里流出从没见过的温情,似乎他一心念着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挣,弗沙提婆赶紧抱住父亲。鸠摩罗炎的手无力垂下,倒在弗沙提婆怀里。弗沙提婆发狂似地大声喊“父亲”,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了。罗什呆呆地望着,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突然双膝跪地,梵语经文喃喃念出,与弗沙提婆的痛哭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别念了!除了念经,你还会做什么?”弗沙提婆放下父亲,转身对着罗什吼,声音沙哑粗暴,“你整天念经,有什么用?就能让父亲复活么?”
他用手指着罗什,咬牙切齿的样子狰狞恐怖。“你只会躲在经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画个空空的死后世界,还能给什么?”
“弗沙提婆,别这样说你哥哥。”我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亲的痛转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转身对着我,眼睛红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母亲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从没有在父亲身边尽过一天孝。可父亲,还是每天念着他以他为荣。”
他突然甩开我,力气大得让我差点站不稳。“还有你,你的心里也只有他。他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可是你看看他,他又有什么回报给爱他的人?父亲死了,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够了!他比你还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发泄不满,你可以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紧闭着眼喃喃念经的罗什,泪水涌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为太痛而无法流泪……”
“艾晴……”罗什突然出声,声音里有着从未听过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是出家的僧人,本来就不该有俗世之情……”
“罗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宫里通知王舅……”
我要追,被弗沙提婆拉住。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冲出门。我不知道罗什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守着他,保护他。
他走得很急,没有去王宫,而是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是他,立马放行。轮到我时,将身上所有钱都塞出去,终于放我走了。
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在走,走得太急,时常会踉跄。终于在铜厂河边停下,他对着河水,放声大哭起来。凄清的夜,无人的郊外,他的哭,显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一直在远处默默地看着。罗什,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前哭。你这样一个感情丰富,敏感细腻的人,为何偏偏信奉的是那要断尽一切人世情感的宗教?
我一直在远处守着他,每次按耐不住想要冲到他面前时,鸠摩罗炎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罗什,我不能再扰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这样默默地守候。
想起在现代经常听齐豫的歌,最感动我的是《哭泣的骆驼》。以前感动,是为了三毛笔下那个同名的凄婉爱情故事。现在,在这孤清的夜,看着远处那个连哭都被诅咒的人,突然想起这首歌,一股从未有过的感伤漫布全身。心,无处可逃,只能这样残忍地痛着。
我背负着幸福,却追寻着痛苦。流浪也许是爱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却忘记了收复。遗忘也许是对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来温柔的双眸,连哭都被诅咒,没有泪,寂寞要怎么流。
风沙吹的我睁不开眼睛,漆黑里走走停停。沙漠,连路都举棋不定,心是北极星,不问原因。
风沙吹的我听不见爱情,想回忆都难宁静。你我,连恨都举棋不定,任由不知情的风沙,卷去脚印
我一遍遍在心里唱着这首歌,泪水湿了衣襟,风拂过,凉到心扉。瞧,你的影响力真大,连我也不敢放声唱歌,不敢放声哭泣。罗什,这个夜,你不是孤独的,我在陪着你,陪着你哭。就让我为你把我二十四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流干净吧。这以后,你我,不要再哭泣了,任由沙漠里不知情的风沙,卷去你我曾经留下的脚印。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夜凉如冰。我随着他站起时,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夏天终于过去,秋天在不知不觉间,来了。
我还是得走……
铜厂河边架起了木台子,鸠摩罗炎全身被白布裹住,放在木架上面。龟兹本来实行土葬,但鸠摩罗炎是天竺人,所以用的是天竺的火葬习俗。
白纯领着所有王室成员,王公大臣,排成几列,一片缟素。木架另一边是一群僧人,由罗什带着,他的师父盘头达多也在其中,盘坐在河滩上不停念经。
弗沙提婆一身素白,额上缠着白布条,手举火把,红肿着眼,神情悲凄。本来执火把的应该是长子,可是罗什既已出家,没了俗世的身份,就由小儿子来执了。
白纯对着弗沙提婆凝重地点点头,弗沙提婆走到木架边,点燃了木架上覆着的干草。不一会儿,火光冲起,吞噬了鸠摩罗炎。一片哭声夹杂着念经声,庄严肃穆。
弗沙提婆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头低垂着,肩膀不停耸动。我看向罗什,他似乎忘了念经,只呆呆地看着火堆中逐渐消失的父亲,脸上的悲恸,让我不忍看下去。罗什所译龙树菩萨的《中论》里有一句:“从有而有生,从生而有老死,从老死有忧悲苦恼种种众患,但有大苦阴集。是故知凡夫无智,起此生死诸行根本。”生老病死,一切诸行皆苦。所以智者要“无明灭故诸行亦灭”。只是,罗什若是能真正做到无明灭,怎会在那晚为父亲哭泣?
我看向火堆,心中默念:国师,希望你能见到一生钟爱的人。你的思念,佛陀会接受。佛陀自己也是受过爱欲之苦的,他应该令你们重新团聚。但愿在天国的你们,幸福……
葬礼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烧完了,弗沙提婆在仆人帮忙下,收拾了父亲的骨灰,洒进铜厂河。看着弗沙提婆捧着骨灰痛哭,我的心也揪成一团。
回到国师府后,我没立刻向弗沙提婆提出要走。他现在整个人还在悲痛中,我实在不忍提这个话题。罗什没有继续住家中,跟盘头达多回了雀离大寺。走时,他对着我凝视,浅灰眼珠透出太多复杂的神色,我看不懂,也不想去懂。心,很累……
我在院子里看天。以前一直没明白,比起21世纪,这里的天空当然更纯净,但是老对着天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明白了,不是天有多好看,而是人有心事时,看天的确比单纯发呆显得文雅多了。
“艾晴!”
回头看到弗沙提婆站在台阶上。他依旧穿着龟兹人的孝服,眼圈凹陷,本来丰润的脸瘦了一圈,下巴上透出青色胡茬。他看上去更沉稳了,好像成熟了许多。难怪有人说,男孩长大,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很多天没有跟弗沙提婆好好谈过话了。他走下台阶站在我身边,没有像以往那样毛手毛脚,只是低头看我。自从回了国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