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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一抬头,看到他眼里的阴霾渐逝,转为莫名的关怀。这种柔柔的眼神,以前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心剧烈一跳,赶紧低头清洗自己。
金创药的确有用,但是……“谢谢小将军赠药,只是不必麻烦相送。”
“超儿,去叫你严叔叔来。”我蹲下身跟慕容超说,“记得别让法师知道。”
慕容超点头,一溜烟跑了。我对着铜镜仔细查看自己的伤。还好,只是头发被抓,现在头皮已经不疼。额头上有些肿,自己将清淤的药膏涂上。暗自庆幸,没有伤留下。
清理完毕,我对着蒙逊再次一拜:“小将军相救之恩,妾身无以回报。在妾身家人来接之前,妾身可为小将军再讲下一章——‘如何通过自己的军队和能力得到国家’。”
他鼻子里冷冷地哼气,面无表情地直视我:“这倒是公平。救你一次即可换来奇书一章。”
我偏头,稳一稳气息,竭力忘记额头的痛和肚子里因为饥饿发出的咕咕声。“这位奇人在本章中的观点便是:最不依赖运气之人最能保持地位。他……”
“为何不让法师知道?”
我一愣,他打断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苦笑一下。罗什品性高洁,怎么可能让我用这种方式得来粮食?
“法师也是个男人,要是知道你天天在一个性好女色的人家中……”蒙逊在我身边打转,眼睛放肆地盯着我的胸,凑到我耳边放低声音,暧昧地说,“他会怎么想那每天的两斗粮呢?”
猛地抬头怒视,看到他玩味的笑,心中来气,有些发狠地说:“小将军,这部奇书比描黑你我关系更重要吧?”
他昂头大笑:“好镇定的女子,这样说都不惊慌。”
收起笑,正色道:“没错。我蒙逊自然知道什么更重要。今日你无须再讲课,再讲下去你只怕要饿晕了。”
我乐得不讲了,坐下将体力消耗减到最低。我们就这样对坐,他凝视我许久,也不说话,只是拿鹰眼在我身上不停转。
我干脆闭上眼,省得看见他心烦。听得对面传来闷闷的笑。不一会儿,他走了出去,再进来时对我说:“你吃点东西再走吧。”
他的语调轻缓,甚至含丝柔情,却令我更加胆战心惊。门房禀报呼延平到了,刚好是下人送上一盆羊肉之时。我用尽全力抵抗这世上最美的香味,站起身向蒙逊告辞。不顾他脸上瞬间骤转的阴气,掉头便走。
拒绝吃那盘羊肉不是因为我气节高。而是——我不敢。只要保持清醒,我还有麻醉枪可保护自己。一旦我吃了任何东西,如有蒙药,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言犹在耳,他怕是已经在动这种心思。这个人,实在太让人害怕……
在呼延平护送下回到家。一路上已经跟呼延平说好,每日他来蒙逊家接我,并要他帮我瞒着罗什。回到家不久,罗什也带着几个弟子回来了,居然也有粮。让我吃惊的不是粮,而是他手上有道割破的口子。血凝固在上面,已变暗色。
急忙拿出在蒙逊处得的金创药,为他清理干净伤口,再仔细涂药。看伤口模样,似被利器所划。问他,只说是不小心割到。没说几句就开始问我额头上的伤,我也学他,含糊几句说是不小心撞到了。马上转移话题问他怎么得来的粮。
他满面欣喜地告诉我,这是中书监张资所赠。张资文翰温雅,从不顶撞吕光,所以一直很得吕光宠信。因为身体不好,这次吕光没有带上他去战场。他一直病痛缠身,罗什为他念经消灾,张资一高兴,便送了罗什五斗粮。
我开心地将粮食交给呼延平,让他今天多煮半斗粮,其余的锁入库房。偷偷告诉罗什,其实张资的病无法断根,过不了几年便会死。
“吕光在张资病逝前设法营救。一个叫罗叉的外国道人自称能治好张资,吕光给了他许多珠宝。你知道罗叉骗人,便在张资和吕光面前用五色丝结绳,燃烧成灰投进水中。灰末浮出水面,又聚合成丝绳。这便预示了张资的病不能痊愈。果然他仅过几天便病故了。”
他疑惑地在我耳边问:“这烧丝成灰又聚成形,如何能做到?”
“我不知道。”厨房飘来小米的清香,今天的饭可以比昨天稍稍丰盛些了。咽咽口水,冲他一笑,“你比我聪明太多。还有好几年时间呢,你可以慢慢想。”
“艾晴,你的粮又是从何而来?”
他果真问了。我心一虚,含糊地说:“是卖玉所得的钱。”
急忙站起,向厨房走去:“我去帮公孙大娘烧饭。”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说艾晴的光芒盖过了罗什。的确,是艾晴劝服李暠,与正太慕容超相处,给蒙逊讲课。因为这些都是罗什不可能去做的。我本来是打算让罗什去说服李暠的,但是考虑再三还是让艾晴出面了。因为无论口才再好,他也只会用因果报应,而不是“霸业”去打动那些枭雄。否则他就是政客,而不是高僧了。
而他真的只是在坐等艾晴救援么?他在每日乞食,为高官做法,他也在努力奔走。只是跟他的乞食相比,艾晴的方法更出彩罢了。而艾晴为什么不可以出彩?为什么要衬托出高僧的大义,她就得躲在后面?我希望塑造的是个配得上罗什的女人。
有读者说看不到罗什的“智”,看不到罗什的“大义”。我还没写完呢,大家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是有意这么写的,就是为了让大家感受到他无力的一面。他不是“全能”高僧。难道他得变得“全能”去斡旋当政客才叫“智”和“义”么?他的思想会有转化的过程,大家请容我慢慢写下去,好么?
在这里,我把慧皎的《高僧传》写到罗什在凉州17年所有的记载放上来给大家参考。这已经是罗什的几篇传记里写得最详细的了,《晋书》基本copy慧皎,还更简略。罗什17年,只有这三段话的记载,是他传记里最短的。而且,全是神神道道的东西。令我悲哀的是,即便罗什真的有这些预言的本领,也没有受到吕氏重视。否则,怎会是用这样无稽的三段一笔带过他的17年呢?
“太安二年正月,姑臧大风,什曰:「不祥之风,当有奸叛,然不劳自定也。」俄而梁谦、彭晃相继而反,寻皆殄灭。光至龙飞二年,张掖⑿临松卢水胡⒀沮渠男成及从弟蒙逊反,推建康⒁太守段业为主。光遣庶子秦州刺史太原公纂,率众五万讨之。时论谓业等乌合,纂有威声,势必全克。光以问什,什曰:「观察此行,未见其利。」既而纂败绩于合棃。俄又郭馨作乱。纂委大军轻还,复为馨所败,仅以身免。
光中书监张资,文翰温雅,光甚器之。资病,光博营救疗,有外国道人罗叉云,能差资疾,光喜,给赐甚重。什知叉诳诈,告资曰:「叉不能为,盖徒烦费耳,冥运虽隐可以事试也。」乃以五色丝作绳结之,烧为灰末,投水中,灰若出水还成绳者,病不可愈。须臾灰聚浮出,复绳本形。既而叉治无効,少日资亡。顷之,光又卒,子绍袭位。数日,光庶子纂杀绍自立,称元咸宁。
咸宁二年,有猪生子,一身三头,龙出东厢井中,到殿前蟠卧,比旦失之。纂以为美瑞,号大殿为龙翔殿。俄而有黑龙升于当阳九宫门,纂改九宫门为龙兴门。什奏曰:「比日潜龙出游,豕妖表异。龙者阴类,出入有时。而今屡见,则为灾眚,必有下人谋上之变,宜克己修德,以答天威。」纂不纳。与什博,戏杀棊曰:「斫胡奴头。」什曰:「不能斫胡奴头,胡奴将斫人头。」此言有旨,而纂终不悟。光弟保,有子名超,超小字胡奴。后果杀纂斩首,立其兄隆为主。时人方验什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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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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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着粮,从蒙逊家出来。大年初八,雪已不再下,融雪滴滴答答沿着屋檐滴落。我看看难得转出一抹亮色的天,心想这难熬的冬天应该快过了吧?看到呼延平在大门口如常站着,嘘出心中憋闷,抬脚向他走去。
从巷角里转出一个瘦高身影,修长挺拔的身姿却让我僵住,全身血液顿时凝固。看向呼延平,他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夫人,法师早已起疑……”
我苦笑,早该料到的。呼延平怎么抵挡得住罗什的盘问?将粮交给呼延平,让他先回家,再手足无措地面对罗什。他将我带到一个无人的巷尾,仔细盯着我的眼,勘透人心的目光让我头皮发麻。
“沮渠蒙逊为何给你粮?”他脸色有些青,声音严厉。
我一阵心虚,说出来的话不自主地结巴:“这个……是他请我当西席……”
“哦?为谁讲课?沮渠蒙逊只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儿子。”
他犀利地看我,劈头又是一个问题:“你教蒙逊什么?”
“教……教史……”
“他早已熟读经史,还需你来教么?”他打断我,语气逼人,“艾晴,你是不是告诉蒙逊他的未来,用以换取粮食?”
“我——”
他又急又恼,眉头紧蹙,声音抬高:“你忘了我说过的么?这些枭雄若知道你能预言未来,会想方设法控制你,利用你,到时你的处境便危险了。”
我暗自摇头。居然忘了,撒谎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说了实话我自己也能轻松一些。吸口气说:“我没有告诉他未来。我只是教他最感兴趣的君王之术。”
“君王之术?”清俊的眉皱得更紧,锐利目光射向我,“沮渠蒙逊这样的人,仁义道德怎是他所喜?”
“是,他的确不喜欢。”
我抬眼对视上他,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酸楚地说:“所以我教给他的,是一千年后一个叫马基雅维里的人写的《君主论》。其中心思想便是权力高于道德。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操弄权术,重视实效,相信结果能替手段辩护。”
“艾晴!”他张嘴惊呼,警觉地看一看周围,压低声音责备,“你怎可以告诉他这些?他本就有野心,听了你所讲,会更变本加厉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助长一个枭雄的诞生。”
我迎上罗什澄澈的双眸,凄清一笑:“你想知道我每天都在给蒙逊讲什么么?”
昂头看天,天际的一抹亮色,似在渐渐转暗。无奈地垂下沉重的头,从没有此刻那么痛恨冬日的漫长。
“为达目的,可以偶尔使用恶劣手段。但其后绝不可再用。应审度自己必须从事的一切损害,并且要毕其功于一役,使自己不需要每时每刻不断重复这些罪行。这样一来,由于没有重复这些罪行,君主便能使民心重新安定,并施惠赢得民心。”
我喃喃背出今日教授的内容:君主如何做恶。在讲的时候,蒙逊的鹰眼不住闪烁,难掩兴奋之色。这个章节,对足了他的胃口。
十一年后,河西鲜卑秃发乌孤自立,吕光派蒙逊伯父罗仇平叛,却打了败仗,吕光一怒之下杀死罗仇。蒙逊带着伯父的灵柩回卢水老家,对着亲族哭诉吕光的荒虐无道。他揭竿而起,十天就聚集了上万族人,但毕竟势力还弱。蒙逊堂兄男成围攻建康城,与那时已被封为建康太守的段业相持不下。男成策反段业,拥立段业为王。于是段业打开城门,成为北凉第一位国主。
本来在那个时候,蒙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法跟族中威望更高的男成相比。段业本就不足为患,蒙逊要上位,第一个要除的,便是自己的兄长男成。于是蒙逊铤而走险,以毒辣的计谋反间。先约男成祭告兰门山,又向段业告发男成欲反。男成若来请求祭告兰门山,便是他要反的证明。段业果真上当,杀了男成。此后,段业死于蒙逊之手,才知蒙逊的狡诈。
他听着这段如何作恶的话,不住闭目摇头。再睁开眼时,俊眉紧拧,痛心疾首:“艾晴,这般罪孽之书,你怎可教与蒙逊那种人!你跟我说过,他日后会卖兄称王。可是,他很可能就是听了你的话日后才有这些举动。这杀戮和罪孽里竟然有你的原因,这是在造业啊!”
咬一咬嘴唇,迎面对上他震惊的浅灰瞳仁,凄凉地说:“我知道。但我不会为自己辩护,说历史本来就是这样发展。我也不会拿着要让你们活下去的理由给自己找借口。你不必为吃下去的那些粮食内疚,也无须像伯夷叔齐一样‘不食周粟’,一切后果我自己来担……”
“艾晴!”他把我搂住,用手捂住我的唇。他的手冰冷,指节处长满青紫的冻疮,在寒风中皱起灰色的细纹。
他心疼地叹息,不忍再责备,眼里流露着不舍,柔声在我耳边低语:“从明日起,别再去了……”
我仍被他捂住嘴,紧盯着他的双眼,缓缓摇一摇头。他放下手,不置信地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