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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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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白字。我匆匆穿过车站和通往车站的大街,我向人询问海滩在哪,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
海。从人们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现在就在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
陆地,这里既不是海滨,也不是海港。当然,依照传说,显圣的基督确是渔民们从海里找到
的。教堂就在距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绘玻璃窗叙述的就是发现这位基督的故
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钟楼的石头,也确实是从海浪拍击的峭壁上取来的。正因为如此,我想
象的大海,是海水一直冲到彩绘玻璃窗前的。可实际上大海距这里还有五里①多路,在巴尔
贝克海滨的教堂圆顶旁那个钟楼,我从前在书本上读过,说这钟楼本身就是一座诺曼底峭
壁,上面各种籽粒会聚,群鸟盘旋,所以我一直以为那钟楼底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飞
沫的。实际上,钟楼耸立在一座广场上,两条有轨电车线从这里分叉,对面是一家咖啡馆,
门口金字招牌上写着“台球”二字。钟楼的背后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顶上没有掺杂一根桅
杆。我一面留神咖啡馆,一面留神向其问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着要回去的车站,走进教
堂。教堂与其余的一切构成一体,仿佛是一种偶然,是这天下午的产物。那软绵绵的在天空
中鼓起来的圆顶好象一颗果实,住宅烟囱沐浴其中的同一阳光,催熟了那粉红、金色而又进
口就化的果皮。但是,认出众使徒的雕像——我曾经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看见过铸出的圣像
——站在教堂大门口的门洞里,在圣母的两旁列队而立,等待着我,似乎是为着欢迎我时,
我就只愿意考虑雕塑的永恒意义了。圣母那仁慈、温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着的背,
似乎唱着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欢迎似地向前走来。但是人们发觉这些圣象的表情是呆滞不
动的,正象死人的表情一样。只有人围着他们转时,他们的表情才有所改变。我心中暗想:
就是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个广场看上去知道自己的荣光,它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巴
尔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是这个大名鼎鼎的教堂、这些使徒、这大门之下圣
母的照片,仅仅是拓片。而现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象,唯一无二的,近在眼前了:这
就远远胜过从前了。
  ①法国古里,一古里约等于四公里。

  说不定也不如从前。好比一个小伙子,到了考试或者决斗的那一天,当他想到他储备的
知识和他准备表现出的勇敢时,会感到人们向他提出的问题、他打出去的子弹,都没有什么
了不起了。同样,我的头脑中远远超出我眼前的复制品的,是高高耸立在门洞中的圣母形
象。各种变故可以构成对复制品的威胁,却无法企及我头脑中的圣母;如果有人将复制品摧
毁,我头脑中的圣母却不受任何损伤;她是尽善尽美的,具有世界性意义。现在,我的头脑
见到了这个早已为人雕塑过一千次的雕象,对这个雕像外表仅仅是石头,我伸出手臂即可触
及,占据着一席之地,还有一张选举布告和我的手杖头作她的对手,都感到惊异。这一席之
地与广场连成一片,与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无法避开咖啡馆里和电车办公室里人的目
光,她脸上受到半抹夕阳的照耀——过一会,几小时之后,便是街灯之光的照耀了——另一
半为贴现银号的办公室接受去了;她与那家信贷公司分理处同时被糕点铺灶间的怪味所降
服,任凭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这石头上刻上我的名字,那么她,这著名的圣母像,迄今
为止我赋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尔贝克的圣母,独一无二的(可叹,这也
意味着只此一家)圣母,就要以她那沾满了与其毗邻的房屋同样的煤炱,向所有前来瞻仰她
的崇拜者,显示我用粉笔划下的痕迹和我的名字的各个字母,而无法去掉这些字迹。总而言
之,这向往已久的不朽的艺术品,我觉得她和教堂一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石头老太太,我
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数出她的皱纹了。
  时间过得飞快,该回车站了。我要在车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丝到来,然后一起到巴
尔贝克海滨去。我忆起从前读过的对巴尔贝克的描写,忆起斯万的话:“精美之至,和锡耶
那①一样美。”我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状态不好,是我很疲劳,是我不
会欣赏,我极力这样安慰自己,想到对我来说还有别的完美无缺的城市,说不定很快就能看
到,就象在珍珠般的细雨中,在坎佩尔勒雨滴清新的淅沥中穿过沐浴着阿方桥②那绿色和玫
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尔贝克来说,我一走进这座城市,就好象把一个本应密封的地名打开
了一条缝。这里,一列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来往的人群,贴现银号的分店,无法
抗拒地受到外部压力和大气力量的推动,一下子涌进了这个地名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东西
进去以后,这几个音节又关上了大门,现在,它任这些事物镶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门,再也
不会将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应该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滨的当地小火车里找到了外祖
母,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提前打发弗朗索瓦丝前来,以便事先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指点
弗朗索瓦丝有误,结果叫弗朗索瓦丝走错了方向。此刻,无需怀疑,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正向
南特飞快奔驰,说不定到了波尔多她才会醒过来。
  ①锡耶那为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一古城。
  ②坎佩尔勒及阿方桥的联想,请见本书第一部。

  车厢里充满了日落时分那转瞬即逝的余晖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热(可叹,在落日余辉
映照下,我从外祖母的整个面庞上看到她因天气炎热而多么疲惫不堪)。我刚一坐下,她就
问我:“巴尔贝克怎么样?”因为满怀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样热情爽朗,她以为我一定感受
到了极大的快乐。见她如此,我简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认我很失望。加之,随着我的身躯越来
越接近它应该习惯的地点,我头脑中追寻的印象不象从前那样萦绕我的脑际了。到最后,距
旅行的终点还有一个小时路程时,我就极力想象巴尔贝克的旅馆老板是什么模样了。对他来
说,此刻我还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一个比外祖母更有名气的旅伴——
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价。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轮廓很模糊。
  在这段小铁路上,火车不时在一个车站停车,一站又一站,巴尔贝克海滨始终没有到。
光是这些车站的站名(安加市,马古维尔多市,古勒夫尔桥,阿朗布市,老圣马尔斯,埃蒙
维尔,梅恩市①)我就觉得莫名其妙。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些地名时,说不定会觉得它们与贡
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关系。但是对一位音乐家的耳朵来说,两个音节,即使由数个相同的
音符组成,如果谐音色彩和组合不同,也可能毫无相像之处。同样,这些由沙子、狂风呼啸
而又空旷的空间和盐分组成的难听的名字,“城市”一词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飞鸽”这
个词里面的“飞”也安不住一样。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名字更会令我想到别的地名,如鲁森
市或马丹市。我在饭桌上、在“大厅”里那样经常听到我的外祖母提到这些地名,这些地名
早已获得了某种暗中的魅力,说不定其中还混进了果酱的香味,木材燃烧的味道和贝戈特哪
一本书书页的气味,对面房屋那赭红的颜色,以至直到今天,这些地名象气泡一样重又从我
脑海深处漂上来的时候,虽然它们要穿过一层层,才能达到表层,却仍然保留着自己独特的
品性。
  ①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这条铁路线上,多数不在这条线上。

  有些小站高踞于自己的沙丘上俯瞰着远方的大海,有些小站则位于大绿颜色、形状令人
不快的小山脚下,已经准备睡去——那小山,形状就象刚走进去的一间旅馆房间里的长沙
发,山下是一些别墅,再伸展下去便是一个网球场,有时是一家赌场。赌场大门上的旗帜迎
着凉爽的海风飒飒作响,场中空荡无人,焦虑不安。初次向我显示自己主人的小站,乃通过
其司空见惯的外表来显示——戴着白色遮阳帽的打网球的人,生活在自己的柽柳和玫瑰身边
的车站站长,一位戴着扁平草帽的太太。那妇人沿着我永远不会体验得到的生活的日常轨
迹,唤回在外久久不归的猎兔狗,然后回到自己的木头小板房里去,屋中已经燃起灯火。这
些小站以这些司空见惯、使人非常熟悉的现象,无情地刺伤着我这陌生的目光和人生地不熟
的心。
  我们走进巴尔贝克大旅社①的大厅,面对着仿大理石的偌大楼梯,我的外祖母不顾会增
加那些陌生人的敌意和鄙视——我们就要生活在这些陌生人之中——在和旅社经理讲“条
件”时,又怎样加重了我的痛苦啊!经理是个普萨式的人物,满脸满嘴都是毛病(挖掉好几
个疖子,在脸上留下了伤疤。由于祖籍遥远,童年时期起便在世界各地闯荡而口音混杂,给
他的声调留下了毛病),他身穿花花公子的大礼服,闪动着心理学家的目光。“慢车”一
到,他一般总是把阔老爷当成满腹牢骚的人,而把住旅馆的吝啬鬼当成阔老爷!他大概忘记
了他自己一个月也挣不上五百法郎的薪水,却深深鄙视那些认为五百法郎——或者更确切
些,如他所说,是“二十五路易”——“是个数目”的人,总是把这些人当成是贱民的组成
部分,而大旅社可不是给这些人预备的。在这家豪华大旅馆里,有些人并不花很贵的房钱却
也受到经理的敬重,这也是真的,条件是经理确切知道这些人注意开支是因为吝啬而不是因
人穷。吝啬是一种毛病,在各个社会阶层中均可遇到,因此它确实丝毫不会损害威望。有社
会地位,这是经理唯一注意的事情。有社会地位,更确切地说,在他看来有说明地位高的标
志,例如走进旅社大厅不脱帽啊,穿高尔夫球裤和紧身短上衣啊,从镶金、带红的高级皮革
烟盒里往外掏雪茄烟啊之类(可惜,这些优越性,我一样也没有)。他用讲究的字眼去点缀
自己的生意经,但意义总是用得相反。
  ①普氏1907—1914年夏天到卡布尔度假,他描写的巴尔贝克大旅社便是卡布尔大旅社。

  我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待。我听到外祖母拿腔拿调地问他:“房钱是什么价?
啊!太贵了,我这点钱可不够!”他听外祖母说话时,帽子也不摘下,还吹着口哨,外祖母
也不生气。我听着这话,尽量逃进自己内心深处,竭力到一些永不改变的想法中去游荡,不
让任何有活力的东西露出我的躯体表面——就象动物的表皮出于抑制作用,当人们伤害它们
的时候,它们装死一动不动一样——以便在这个地方不要太难受。我对这种地方还完全不习
惯,看到别人对此很习惯就使我更加敏感。我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经理对她毕恭毕
敬,对跟在她身后的小狗十分亲热;一个衣着讲究、样子可笑的青年,帽子上缀着羽毛,回
到旅馆,问“有没有我的信”。所有这些人都将登上那假大理石的台阶视为回家,他们似乎
对这一切都很习惯。与此同时,一些大概很不精通“接待”艺术却带有“首席接待”头衔的
先生,严厉地向我投以迈诺斯、埃阿刻和拉达芒特①的目光(我将自己赤裸裸的心灵投入这
目光之中,就像投入一个再没有任何东西保护我的心灵的未知世界一样)。再远一些,在一
扇关着的玻璃门后,有一些人坐在一间阅览室内,要描写这个阅览室,要依次描写我想到这
些有权利在那里安安静静阅读的人上人所享的清福,想到如果我的外祖母不顾我会产生这样
的印象,命令我走进去的话,她会使我感到多么恐惧,我恐怕必须相继选择但丁笔下赋予天
堂和地狱的各种色调了。
  ①这里宙斯的三个儿子,他们死后被召至地狱作判官。迈诺斯的名字在《追忆似水
年华》中经常出现。

  过了一会,我那种孤独的印象更加浓重。我向外祖母承认,我感到不舒服,我觉得说不
定我们很快就不得不返回巴黎。她没有抗议,说她要出去买些物品,无论我们是走还是留
下,反正这些物品都有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给我买的,因为所有这些我缺的东
西,都在弗朗索瓦丝身上);等待外祖母返回时,我到街上信步走走。街上熙熙攘攘,人群
使大街保持着与室内同样的炎热,理发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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