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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费的,于是我先走了,以免“侯爵夫人”可能对她嗤之以鼻时我也被捎带上。我走上一条
小径,但走得很慢,好让外祖母不费劲地撵上来,同我一起走。果然,外祖母很快就撵上来
了。我以为她会对我说:“让你久等了,我希望你不至于错过与朋友的约会”,但她一句话
也没说,我有点失望,不想先开口;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看见她在我旁边走,头却扭向
另一边。我怕她又恶心了。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发现她走路一颠一颠的,不由得心里一震。
她帽子歪斜着,大衣很脏,显得邋里邋遢,神情很不满意,脸涨得绯红,看上去忧心忡忡,
就好象是一个被车撞倒或被人从泥坑中拉上来的人。
“外婆,我刚才真怕您又恶心了。现在好些了吗?”我对她说。
她肯定在想,如果不回答我,我一定会感到不安。
“我听见‘侯爵夫人’和护林员的全部谈话了,”她对我说,“简直是盖尔芒特和维尔
迪兰小圈子里的人说话的腔调。上帝!那种事竟也能讲得如此文雅。”接着,她又认真地引
用了一句她的侯爵夫人,也就是德·塞维尼夫人的话:
“听他们说话,我心里暗想,他们在为我准备愉快的告别会呢。”
这就是她对我说的话。她在说这些话时,动用了她的全部智慧。她的引经据典的嗜好和
对古典作品的记忆,甚至比平时更加用心,象是为了显示她对这一切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但
这些话,与其说是我听见的,毋宁说是猜到的,因为她的声音嘟嘟囔囔,牙咬得很紧,用怕
呕吐的理由是很难解释这个现象的。
“好吧,”我轻松地对她说,尽量装得不把她的不舒服看得太认真,“既然你有点想
吐,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回家去吧,我可不愿意带着一个消化不良的外祖母在香榭丽舍大街
上遛达。”
“因为你和朋友有约会,我没敢提出来要回家,”她回答我说,“可怜的孩子!但是,
既然你愿意,那当然更好。”
我担心她会发觉她说话时发音有些特别。
“行了,”我生硬地对她说,“别再说话了,你会累的,既然你恶心,再讲话就不合情
理了,要说回到家里再说吧。”
她忧郁地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她明白没有必要再向我隐瞒了,我已经猜到,她刚才
心脏病有一次小发作。
第二卷
第一章
我们夹杂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重新穿过加布里埃尔林荫道。我把外祖母安顿在一张长
凳上,然后去找出租马车。我向来习惯于把自己放到她的心间,识别谁是最微不足道的人,
可现在她向我关闭了心扉,她已成为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对她身体的想法,我内心的忧
愁,我也许可以向随便那个行人倾诉,而对她却只能缄口不提。同她谈这些,还不如同一个
陌生人谈更有信心。刚才,她把我童年起就一直向她倾吐的思想和忧愁统统还给我了。她还
没有死。可我已经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就连她从前对盖尔芒特家族,对莫里哀,对我们关
于小圈子的谈话所做的讽喻,如今也变得无依无据,无原无因,荒诞不已。因为做这些讽喻
的人明天就可能不再存在,它们对她已失去意义,外祖母不久就要故去,而死人是不可能构
想讽喻的。
“先生,我不是说不行,可您事先没同我约好,您没拿号。再说,今天不门诊。您想必
有您的医生吧。我不能越俎代庖,除非他让我和他一起去会诊,这是医德问题”
就在我招呼一辆出租马车的时候,我碰见了著名的E教授。他可以算作我父亲和外祖父
的一个朋友。不管怎么说,他同他们有来往。他就住在加布里埃尔大街上。我灵机一动,在
他跨进家门的一刻把他叫住了,心想他也许能给外祖母出些好主意。可他象有急事缠身,从
信箱里取出信后,就想把我打发走。我只好跟他一起登上电梯,这才同他说上话。他请求我
让他按电钮。这是他的怪毛病。
“可是,先生,我不要求您接待我外祖母,您听我说完就明白了,她现在感觉很不好。
相反,我想请您半小时后上我家里去一趟,那时她就到家了。”
“上您家去?先生,这绝对不可能。晚上我要到贸易部长家吃饭,在这之前我还要去会
一个人,我马上就得去换衣服。更糟的是,我的晚礼服挂了个口子,另一件又没有饰钮孔,
不能佩戴饰物。对不起,让我来按电梯开关,您不会,事事都得小心。那个饰钮孔又要耽搁
我一些时间。好吧,出于对您家里人的友谊,如果您外祖母能马上来,我可以接待她。不
过,我先得同您说清楚,我只能给她一刻钟。”
我连电梯都没有出,就下去接外祖母了。E教授不信任地看看我,亲自开动电梯让我下去。
人们常说,死亡的日期是不确知的,但是,这种说法实际上已把死亡的时间确定在一个
朦胧而遥远的范围内,不以为它同已开始的一天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我们会在这个每小时都
有了安排的非常确定的下午死去,或者死亡就要第一次部分地占有我们,从此对我们穷追不
舍。你坚持散步,期待一个月后会有令人满意的气色。你踌躇不定,不知道该穿哪件大衣,
该叫哪辆出租马车。你上了马车,你面前的这一天是完整的,短暂的,因为你想按时赶回来
会一个女友。你希望明天也是个晴天。殊不知死亡正在你的另一个平面上,在冥冥的黑暗中
缓缓行进,恰好选择了这一天,就在几分钟后你的马车到达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一刻粉墨登
场。也许,那些日夜惧怕死亡突然降临的人,会发现这一类死亡或与死亡的初次接触并不十
分可怕,因为它们具有人所熟悉的、亲切和习以为常的外表。死前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饭后和健康人一样出门游玩。乘坐敞着车篷的马车回家,途中死亡对你首次袭击。尽管外祖
母病得很重,也总会有几个人说,在六点钟看见我们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还同外祖母打了
招呼,马车敞着车篷,天气很好。勒格朗丹朝协和广场走去,神色惊异地停住脚,向我们脱
帽行礼。我仍然是现实世界中的人,我问外祖母要不要还礼,提醒她勒格朗丹心胸狭窄,斤
斤计较别人的态度。外祖母可能觉得我有点轻率,抬了抬手,仿佛在说:“这有什么意思?
无关紧要。”
是的,也许会有人说,就在刚才我去找出租马车的时候,外祖母还坐在加布里埃尔林荫
道的一张长凳上,不多久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回家了。果真如此吗?凳子不费劲儿就能呆在大
街上,虽说也受到平衡力的约束。可是,人要能坐稳,哪怕是靠在长凳和马车上,是要用力
气的。平时我们感觉不到这股力,正如感觉不到大气压一样,因为大气压作用于各个方向。
如果把我们抽成真空,让我们承受空气的压力,在死亡的一刹那间,也许我们能感觉到可怕
的、不可抵消的重压。同样,当疾病和死亡向我们张开深不见底的洞口,世界和身体气势汹
汹地向我们压来,我们却无计可施、难以招架的时候,更忍受住身体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
的战栗,或使我们保持在平时看来仅仅反映了事物消极面的静止的状态,让头挺直,目光安
详,那都要我们拼出全部力量,进行一场鏖战。
勒格朗丹神色惊异地凝视我们,是因为他和其他过路人一样,认为我外祖母坐在马车
上,却在向深渊滑去。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垫,竭力使身躯不下沉。她头发蓬乱,目光茫然,
行人鱼贯而过,但她的瞳孔却映不出任何图像。她坐在我身边,却似已经沉入了一个陌生的
世界。刚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我已经目睹她遭受到那个世界的袭击,依然能看到痕迹:
她的帽子,她的脸,她的大衣,被一个看不见的天神弄得乱七八糟,她同天神进行了搏斗。
从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外祖母对天神的袭击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预感,默默
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当然,她不知道命中注定的时刻何时来临,心中无数,疑虑重
重,犹如多疑的情夫,对情妇的忠诚时而寄予不切实际的希望,时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
宁。但是,那些致命的疾病,例如刚才使我外祖母脸部痉挛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
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它们象“随和”的邻居或房客,很快就会向病人作自我介
绍。一个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为病会带来痛苦,而是因为它会给生活带来形
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们不是在死的时候,而是在几个月前,甚至在几年前,在可憎
的死神进驻我们的身体之时起,就感觉到我们要死了。病人与陌生的死神相识,听见它在大
脑中走来走去。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样,从它来回走动的声音,也能推断出它的习惯。它
是来干坏事的吗?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远不再回来该多好!晚间,它又
回来了。它来干什么?病人向医生提出疑问。医生象一个得宠的情妇,用不能自圆其说的誓
言作回答。应该说,医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妇,而是一个受审的仆人。仆人仅仅是第三者,
情妇却是生活。我们诘问她,怀疑她对我们不忠,虽然觉得她变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
不决,直到她把我们彻底遗弃。
我扶着外祖母走进E教授的电梯。E教授立即前来相
迎,把我们带进他的诊所。他说有急事缠身,但只要一进诊所,脸上那股傲气就荡然无
存,因为习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就变得和蔼可亲,甚至谈笑风生。
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学修养,也自认为颇有学问,就开始朗诵他自编的诗,歌颂灿烂的夏
日。他朗诵了两、三分钟。他把外祖母安顿在安乐椅上,自己坐在背光处,以便很好地进行
观察。他检查得很仔细,我只好出去转一圈儿。他继续检查,尽管他事先说定的一刻钟就要
到了,但他又一次给我外祖母吟诗,甚至还风趣地说了几句笑话。若是在平时,我会很高兴
听他说笑话的。但是大夫诙谐的语气使我悬着的一颗心完全放下来了。我想起多年前,参议
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发过一次病,却是一场虚惊。三天后他不仅恢复了工作,而且还准备在
不久的将来竞选共和国总统。他的对手空喜欢了一场。我正想着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联系到
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结束一句笑话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把我从沉
思中惊醒,这使我更确信外祖母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笑罢,E教授掏出怀表看了看,耽搁了
五分钟,于是焦躁地皱皱眉,一边同我们道再见一边摇铃,叫仆人快给他拿晚礼服。我让外
祖母先走一步,回来又关上门,向教授询问真情。
“您外祖母没救了,”他对我说,“刚才的发作是尿毒症引起的。尿毒症倒不一定致
命,但她的病我认为没有希望了。但愿我诊断错了。再说,戈达尔大夫医术高明,他会悉心
治疗的,对不起,”他看见女仆手臂上搭着他的晚礼服走进来,便对我说,“您知道,我要
到贸易部长家去吃晚饭,在这之前还要去拜访一个人。啊!生活不象您这个年龄的人所想象
的那样尽是快乐。”
他亲切地同我握手道别。我重新关上门。一个仆人给我们——我和外祖母——带路。在
候客厅里,我们听到雷霆般的斥骂声。原来是女仆忘记在礼服上开饰钮孔了,又要耽误十分
钟。在楼梯平台上,我默默地注视着我那不久于世的外祖母,耳朵里不停地传来教授的吼
声。谁都是孤独的。我们继续乘车回家去。
夕阳西斜。马车驶抵我们居住的街道之前,先要经过一段绵绵长墙。夕阳照得长墙一片
通红。马车的投影清晰地呈现在火墙上,犹如一辆柩车行驶在庞培①的红土上,我们终于到
家了。进入门厅后,我把外祖母安顿在楼梯旁的一张长沙发上,上楼禀报母亲。我对母亲
说,外祖母回来了,她在路上晕了一次,感到不大舒服。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脸上就露出
了极度的绝望。这是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我忽然明白,绝望已在她心里隐藏多年,就等着
最终一天喷发。她什么也没问。正如居心不良的人喜欢夸大别人的痛苦,我母亲出于对外祖
母的深情,不愿承认她的母亲得了重病,更不愿承认她的病可能危及智力。妈妈浑身哆嗦,
脸在无泪地哭泣。她忙去找人喊医生。弗朗索瓦丝问她谁病了,她声音哽在喉咙口出不来。
她和我一起奔下楼,抹去了脸上悲痛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