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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染指,保管好家当。她知道我的姨妈手松得不可救药,动不动就给人东西;要是给有钱人
送礼,倒也罢了,她还不至于认为算得上什么大错,也许她想,有钱人并不稀罕我姨妈的礼
物,他们决没有因为受了礼才待她好的嫌疑。况且给萨士拉夫人、斯万先生、勒格朗丹先
生、古比尔夫人,以及其他地位同我的姨妈相当,彼此又“很合得来”的殷实富户送礼,她
认为这本来就是富人们光采奕奕、与众不同的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规矩;他们打猎,举行舞
会,彼此串门作客,她都笑吟吟地打心眼儿里钦佩。但是,如果我的姨妈的慷慨的受益者,
不过是弗朗索瓦丝称之为“同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的人,是那些她最瞧不起,而且不称
她为“弗朗索瓦丝太太”,不承认自己“不如她”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每当她看到我的
姨妈不顾她的劝告一意孤行地把钱白扔给(至少她这么认为)那些受之有愧的下人,她就觉
得我的姨妈待她未免太薄,跟她想象中欧拉莉所得到的大笔大笔好处相比,主人给她的东西
也太少了。据她设想,欧拉莉单凭每次来访所得到的赏钱,若想置份家当,贡布雷附近没有
一处庄园她不能轻易买下的。事实上,欧拉莉对弗朗索瓦丝的巨额私房钱也作了同样的估
计。平常欧拉莉一走,弗朗索瓦丝就不怀好意地估算她的赏钱总数。她既恨她又怕她;她在
时,她认为自己不能不陪“笑脸”。她一走,她便立即恢复常态。的确,那时她决不直呼其
名提到她,而是嚷着说些古代女预言家“箴言录”①里的话,或者引用具有普遍意义的格
言,例如《圣经》传道书里的格言,其用意我的姨妈一听就明白。弗朗索瓦丝从窗帘边上往
外看了看欧拉莉是否已经关上园门之后,说道:“溜须拍马的人总有办法上门捡便宜,等着
瞧吧,上帝早晚有一天会惩罚他们的。”说着,她斜眼一望,就象一心为阿达莉着想的若阿
斯在含沙射影地说:
恶人的幸福象湍流,转眼即逝②。
①女预言家的“箴言录”相传成书于公元六世纪,集录了流传于世的古代女预言家的预言。
②引自拉辛悲剧《阿达莉》。
但是,神甫也来凑热闹,在没完没了的絮叨把我的姨妈精力耗尽之后,弗朗索瓦丝随欧
拉莉走出房门,说道:“奥克达夫夫人,我也走了,您好好休息,您看上去很累。”
我的姨妈没有回答,只舒了一口气,简直象吐完最后一口气似的阖上了眼睛。可是,弗
朗索瓦丝刚刚下楼,便听到激烈的铃声四响,传遍全屋。我的姨妈在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喊
道:
“欧拉莉走了没有?你看我都忘了问问她,占比尔夫人是不是在弥撒献祭之前就赶到了
教堂?你快去追她!”
弗朗索瓦垃没有撵上欧拉莉,独自回来了。
“这真是太扫兴了,”我的姨妈连连摇头,说道,“就这件事儿最重要,我偏偏没有
问!”
莱奥妮姨妈的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天天如此;她装作轻蔑、其实很深情地把这
种日子称之为“我的小日子”。她一天天过得那样温暖、那样单调。大家都在为她小心翼翼
地保护这种“小日子”,不仅家里的人感到无法劝她采取更好的养生法,只好听其自然,尊
重她的这套生活方式;即使在镇上,离我们家足有三条街远的包装工,在钉箱子之前,也得
问问弗朗索瓦丝我的姨妈那时是不是正在“休息”。然而。这种常规生活那年却受到了一次
骚扰,就象一颗长在暗处的果实,尽管无人理睬,却自发地生长,直到果熟蒂落。事情是这
样的:帮尉女工有一天晚上突然临产,她疼得难以忍受,而贡布雷镇上偏偏没有接生婆,弗
朗索瓦丝只得天没亮就赶到梯贝齐去请接生婆。帮厨女工大声叫疼,我的姨妈因而不得休
息,去梯贝齐的弗朗索瓦丝尽管路程不长,却很晚才回来,我的姨妈惦记得要命。所以我的
妈妈一早就对我说:“上楼去看看你姨妈,看她需要什么?”我走进外间,从开着的门往里
间看,看到我的姨妈侧卧着,睡得正香;我听到她的轻轻的鼾声。我正打算蹑手蹑足地走
开,可是,一定是我弄出的声响闯入了她的睡乡,用开汽车的行话说,“改变了速度的档
次”,因为鼾声忽然停顿了一秒钟,尔后又以低一点的调门继续呼噜不息;最后她醒了,侧
过脸来,让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脸上有一种恐怖的神色,显然她刚做了一个恶梦;她处的
那个位置没法看到我,我也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但她显然已经恢复现实
感,认识到刚才吓坏了她的幻觉实际上是假的;她莞尔一笑,表示高兴,也表示对上帝的由
衷感激,因为多亏上帝,实际生活才不如梦那样残酷。这一笑使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光芒;她
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场的时候,她习惯于自言自语;这时她悄声说道:“谢天谢地!除了临
盆的帮厨女工吵闹以外,倒还没有别的烦心事儿。可不是吗?我梦见我的奥克达夫复活了,
而且他要我天天散步!”她伸手想去抓桌上的念珠,但是睡意再次袭来,使她无力够到念
珠:她又安心地睡着了。我轻步走出房去,无论她或是别人,谁都不知道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当我说,除了象有人生孩子之类难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没有别的变动打乱我姨妈的
生活,其实我还没有述及她单调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时间总要反复出现另一种单调的变化,那
就是每星期六,由于弗朗索瓦丝总要在下午去鲁森维尔的集市采购东西,所以午饭时间就提
前一小时。我姨妈的生活每周一次受到这样的破坏,她已经习以为常,结果她比别人更离不
开这种变化,用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她已经“习惯成自然”,甚至如果哪个星期六按平常
时间开饭,她反而觉得“乱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开饭作为补偿。对于我们大家来说,
星期六提前吃饭则另有特殊的意义,我们觉得这样更随和、更可心。在离平时开饭还差一小
时的时候,我们心想,再过几秒钟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还能享用到格外开恩的摊鸡蛋和受
之不当的炖牛肉。星期六的这种不对称的轮回成了一桩内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
件,它在平静的生活和闭塞的社会中,造成一种民族联系,由谈话、说笑以及有意夸张其辞
的传说提供热门的主题:如果我们有谁具备史诗头脑,这个主题就能化为一系列传奇故事的
核心。人们一早起床,还没有穿戴齐全,就开始无缘无故地感到一股团结的力量而精神抖擞
起来,彼此和颜悦色地、诚恳地怀着乡土感情说道:“赶紧,别忘了今儿是星期六!”而我
的姨妈甚至认为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长,她跟弗朗索瓦丝商量:“是不是给他们炖一块小牛
肉?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点半钟的时候掏出怀表一看,随口
说:“还有一个半小时开饭。”那么,人人都会乐于告诉他:“怎么?您想什么呢?别忘了
今儿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钟之后,当人们想到他竟如此粗心,还止不住会大笑一阵的,而
且忘不了上楼去告诉我的姨妈,让她也开开心。那天连天空也改变了模样。午饭之后,意识
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阳在天上多游逛了一小时。如果有谁一下想到早该出门散步,忽听得圣
伊莱尔的钟声才响两下,不禁纳罕:“怎么?才两点钟!”(平日,两响的钟声在白茫茫
的、细波粼粼的河边是见不到人影的,因为那时有人午饭还没有吃罢,有人午眠正酣,路上
人迹罕至,连垂钓的人都离开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钟声孤单单地驰过仅留剩几片懒云还没有
离去的空阔的天边。)这时大家都会异口同声地对他说:“您所以产生错觉,是因为午饭提
前了一小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个蛮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们统称
为蛮子)十一点钟来找我的父亲,见我们已上餐桌,大为惊讶,这于是成为弗朗索瓦丝一生
中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发窘的来客不知道我们星期六提前开午饭的原因,固然为弗朗索瓦丝
提烘了笑柄,但她觉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亲的回答(当然,她充满了狭隘的地方观念):我
的父亲居然没有想到那个蛮子可能不知内情,见他如此惊讶,竟没有向他作解释,说:“您
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丝每次讲到这里总忍不住笑出了眼泪。为了更加凑趣,她
还添枝加叶胡编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奥秘的来客的对答。我们不仅不拆穿她,反而觉得她
编派身不够,对她说:“客人似乎还说了别的话,你上次讲得更详细。”连我的姨祖母都放
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从老花镜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是在五月,每逢周末,我们吃罢晚饭便出门去参加“玛丽
月”①的祈祷仪式。
①玛丽是基督的母亲,每年8月15日为她的纪念日。
由于我们有时能遇到对“当今的思潮纵容青年不修边幅”颇持严厉态度的凡德伊先生,
我的母亲总特别注意我的穿着。每次她必先审视一番之后,我们才去教堂。我记得我是在
“玛丽月”开始爱上山楂花的。它不仅点缀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圣,但我们还有权进
去),它还被供奉在祭台上,成为神圣仪式的一部分,同神圣融为一体。它那些林立在祭台
上的枝柯组成庆典的花彩,盘旋在烛光和圣瓶之间;一层层绿叶象婀娜的花边衬托出花枝的
俏丽,叶片之上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象拖在新娘身后长长的纱裙后襟
上点缀的花点。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觉得这些辉煌的花彩生气蓬勃,仿佛是大
自然亲手从枝叶间剪裁出来的,又给它配上洁白的蓓蕾,作为至高无上的点缀,使这种装饰
既为群众所欣赏,又具备庄严神秘的意味。绿叶之上有几处花冠已在枝头争芳吐艳,而且漫
不经心地托出一束雄蕊,象绾住最后一件转瞬即逝的首饰;一根根雄蕊细得好象纠结的蛛
网,把整个花冠笼罩在轻丝柔纱之中。我的心追随着,模拟着花冠吐蕊的情状,由于它开得
如此漫不经心,我把它想象成一位活泼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眯着细眼在娇媚地摇晃着脑袋。
凡德伊先生带着女儿坐到我们的旁边。他本是富裕门第出身,曾经当过我的两位姨祖母
的钢琴老师,他在妻子死后得了一笔遗产,便退休住在贡布雷附近,是我们家的常客。可是
后来由于他过分讲面子,用他的话来说,怕在我们家遇到“合乎时尚地同一位门第不当的女
子结婚”的斯万,便不常来我们家了。我的母亲听说他也自己作曲,每当前去拜望时便客气
地说,他应该给大家演奏几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许对此很高兴,但是他太讲礼貌也太
与人为善,简直谨慎得过了头;他总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办会招人讨
嫌,即使让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图,他也担心大家觉得他过于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
天,我也跟着去了。他们允许我在外面等候。因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处于我所呆
的那个灌木丛生的小山头下面,我在的地点恰好同他们家三楼的客厅相齐,离窗户才五十厘
米。当仆人通报我的父母来访时,我看见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钢琴上显眼的地方。
但是当我的父母走进客厅,他却又把曲谱收了回来,塞到角落里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为
他之所以见到他们如此高兴只是为了可以给他们演奏自己的作品。每当我的母亲拜访他时重
新怂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总要埋怨说:“不知道谁把这谱子放在钢琴上了,它本来没有
放在这里。”接着他就把话题转到与他关系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对女儿的疼爱。
他的女儿长得象男孩子那么壮实,当父亲的却对她体贴入微,总要给她披上披肩之类的东
西,唯恐她着凉,谁见到这种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们说:那位脸上布满
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温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说话时自己也本
着对方的精神来听,警惕自己的话里可能出现使人误会的言词。人们能象透过玻璃似的看到
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气”外表下,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出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女的细腻的特征。
离开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坛下,起身时我突然闻到山楂花发出的一阵阵巴旦杏那样的甘苦
兼备的气味。这时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