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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雕像。正在这时,一支小小的短笛迫使玩具商贩走得远远的,并使他的歌唱得更加含混,
尽管他用的是急板:“来吧爸爸,来吧妈妈。”这支小小的短笛难道就是早晨我在东锡埃尔
听到某个龙骑兵演奏的那种短笛吗?不,因为继之而来的是这样的话:“修彩陶和瓷一器的
来了。修玻璃、大理石、水晶、骨制品、象牙和古董喽。修瓷器的来了。”在一家肉铺,左
面是太阳的光晕,右面是整只被吊起来的牛,一个很高很瘦,金黄头发,从天蓝色衣领中露
出脖颈的年轻屠夫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虔诚,认真专注地把精美的牛里脊剔在一
边,把低档的臀部肉剔在另一边,然后将这些肉放在几架亮得耀眼的磅秤上,磅秤上部都成
一个十字,一些漂亮的小链条从十字上垂落下来,而他——尽管他接着只是把牛腰、腓里牛
排、牛排骨肉陈列在货架上——实际上却更让人觉得他象一位漂亮天使,这位天使将在最后
审判的那一天,为上帝做准备工作,根据各人的品质区分好人与坏人,把灵魂掂斤过两。尖
细而悠扬的短笛声再度荡漾在天空中,这笛声不再预示着弗朗索瓦丝在每有骑兵团列队走过
时便担心的那些破坏,而是预示着一个头脑简单或者爱开玩笑的“古董商”所许诺的“修
补”,这个总而言之是无所不会而又毫无专长的人把各种不同材料的物品都当作他施展其技
艺的对象。送面包的年轻女工匆匆忙忙地把用于“盛大午餐”的细长形小面包接二连三地装
进她们的篮子,而送奶女工则飞快地把牛奶瓶挂在她们的吊钩上。看到这些姑娘勾起了我的
怀旧之情,但我能够相信这种景象是确凿真切的吗?我从高高的窗口望下去只能看到在店铺
里忙活或者正在赶路的这些姑娘,假使我能让她们之中的一位在我身边停留片刻,她会不会
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呢。为了估算隐居给我造成的损失,即白昼给我带来的财富,就必须在活
动横栏的漫长伸展中截住某个拿着内衣或者牛奶的小姑娘,让她在我的门框里呆一段时间,
仿佛是两个撑架之间的一个活动背景的影子,并将她留在我的脑皮底下,从她身上获得某种
信息,使我有朝一日重新找到与现在毫无两样的她,正如鸟类学家或鱼类学家在放掉鸟或鱼
之前,在它们的肚子底下系上体貌特征卡,以此来了解鸟类和鱼类的迁移。
①意即轻快活泼的咏叹调。
因此我便对弗朗索瓦丝说,我想让人去采购点东西,如果那些常来取走或送回内衣、奶
瓶或送面包的小姑娘中有谁来了的话,就叫她来我这里,弗朗索瓦丝是经常看这些姑娘办一
些事情的。在这一点上我跟埃尔斯蒂尔相似,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春天,他知道
树林里开满了蝴蝶花,有几天,他真想去看一看,于是他就派自己的女门房为他买一束蝴蝶
花,他把这一小束植物样品摆在桌子上,这样他眼前看到的就不是桌子,而是一整片覆盖丛
林地面的植被,他从前在树林中见过成千上万条蜿蜒伸展的藤蔓从它们的蓝色尖顶弯曲而
下,被花朵的引人遐想的清香包围的地方仿佛成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块想象之地。
不要指望一个洗衣女工星期天会上这里来,至于那个送面包的女工,不巧的是她恰好在
弗朗索瓦丝不在时摁响了门铃,她把细长形小面包留在楼梯平台上的篮子里就走掉了。水果
女贩要很晚才来。有一回,我走进一家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我在那样年轻的女雇员中发现
了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女孩,她头发金黄、高挑的身材,虽然还未成年,她置身于其他送面
包女工之中,似乎正带着一种十分高傲的姿态在幻想。我只是从远处看见过她,而且我匆匆
而过,所以说不出她长得什么模样,只觉得她可能长得太快了,还有,她那一头羊毛般浓密
的头发不大象人的毛发,倒更象一种脱离了平行晶冰的回纹或雕塑装饰。这就是我所发现的
一切,还有瘦瘦的脸庞中间,那只线条极其突出的鼻子(这在一个孩子身上是罕见的)令人
联想起小秃鹫的喙。再说,她的同伴们围在她的身边并不是妨碍我仔细打量她的唯一原因,
还因为我拿不准初次见面以及随后我会在她身上引起什么样的情感,是不合群的高傲或嘲
讽,还是她不久后会在她的女友们面前表示的轻蔑。我在一秒钟内所作的关于她的这些轮番
假设加重了她周遭的难以捉摸的气氛,她便隐蔽在这种气氛里,就象天神隐避在被雷电震得
颤动的雨云里。因为精神上的犹豫不定比眼睛的生理缺陷更能给准确的视觉印象造成困难。
在这个过份瘦弱,过份引人注目的少女身上,也许会被另一个人称为魅力的那种过份之处恰
恰就是使我不快的东西,然而这种过份之处带来的后果仍然是妨碍我去发现乳品店其他少女
的任何东西,当然更妨碍我回想起她们的任何东西,她的鹰钩鼻子,她那沉思、有个性、仿
佛在判断的目光——竟然如此令人不快——就象一道使周围的景物变得阴沉的金色闪电,将
其他年轻的乳品女工陷于黑夜之中。因此,关于我去乳品店订购一块奶酪的那一次造访,我
只记得(如果可以用“记得”这个词的话,因为在一张看得如此不清楚以至近乎乌有的脸
上,可以无数次地安一个不同的鼻子),我只记得这个使我感到不快的小女孩。这就足以成
为一次恋爱的开端。然而我也可能忘记这个不同凡响的金发少女,而且不期望再次看见她,
假使弗朗索瓦丝没有对我说,这个小女孩尽管十分顽皮却乖巧伶俐,她即将离开她的女主
人,因为她太爱打扮,在街区欠了债,据说美是幸福的一种许诺。反过来,可能得到的乐趣
也可以是美的一种开端。
我开始看妈妈的来信,透过她援引的德·赛维涅夫人的那几段话(“我的思念在贡布雷
即使不完全悲观无望,它们至少蒙上了阴郁的色彩;我时时刻刻思念你;我祝福你;黄昏时
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健康,你的事务,你的远离,这一切会怎么样?”),我觉得我母亲
讨厌看到阿尔贝蒂娜继续在我家住下去,讨厌看到我与她结婚的意图愈来愈坚定,尽管这意
图当时还没向未婚妻透露。她没有更加直截了当地把她的这种想法告诉我,因为她唯恐我把
她的来信到处乱放。还有,她在来信中责备我每收到她的信没有立即通知她,尽管这些指责
十分含蓄:“你很清楚,德·赛维涅夫人说过:‘当人们远隔千里时,人们不再嘲笑以‘我
收到您的来信’开头的信函。’”此外还有最使她不安的事,她声称对我的巨大开支感到恼
火:“你所有的钱是怎么用的?你象查理·德·赛维涅那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集
二、三人于一身’,这已经够让我烦恼的了,但是你至少尽量不要象他那样花钱,别让我说
你:他有本事花钱不露痕迹,不赌不玩却输得精光,付了钱而未偿清债务。”我刚刚看完妈
妈的短信,弗朗索瓦丝就走回来对我说,她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有点过份大胆的送牛奶小姑娘
正在她那里。“她完全可以替先生送信,买东西,如果路程不太远的话。先生就会看到,她
看上去就象小红帽①。”弗朗索瓦丝找她去了,我听见领着小女孩的弗朗索瓦丝对她说:
“好了,你害怕是因为有条走廊,傻丫头,我还以为你不那么拘谨呢。要我拉着你的手
吗?”弗朗索瓦丝正象那种希望别人象她自己一样敬重她的主人的能干而又诚实的女佣人那
样,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情,名画师作品里的拉皮条的女人就有这种使她们显得高贵的威严神
情,在这些女人旁边,情妇与情夫几乎变得微不足道。
①小红帽:法国童话《小红帽》中的女孩,常戴一顶红帽子。
埃尔斯蒂尔在打量那些蝴蝶花时,根本不必关心蝴蝶花的用途,送牛奶小女孩一进来就
扰乱了我这个沉思者的平静,我一心只想让派她送信的谎言变得真实可信,我开始飞快地写
了起来,几乎不敢正视她,以免露出为了看她而请她进来的马脚。她带有陌生人的那种魅
力,在我看来,这种魅力是那种人们在妓院里能找到的,等待着您的漂亮姑娘所没有的。她
既没有赤身裸体,也没有浓妆艳抹,然而是一位真正的送奶女工,是那种由于您没有时间接
近而被您想象成十分美丽的姑娘;她有点属于那种永恒的欲望,永恒的生活遗憾,这股双重
的潮流最终改变了方向,被引导到我们的身边。之所以说双重,那是因为虽然这关系到一个
陌生人,在我们想象中,根据她的身高、她的匀称身材、她无动于衷的目光,她高傲的宁
静,这应该是一个超凡的造物,另一方面,人们却希望这个女人有一技之长,使我们能够躲
进她的那个世界,而一件独特的外衣使我们浪漫地认为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不同。再者,如果
我们试图用一个公式来概括我们的恋爱好寄心的规律,那么我们必须从一个只被我们瞥了一
眼女人与一个被我们亲近过、爱抚过的女人之间最大限度的差异中去寻找,从前所谓的青楼
女子,和交际花本身(条件是我们知道她们是交际花)对我们的吸引力之所以如此之小,并
非因为她们不如其他女人漂亮,而是因为她们唾手可得;她们把我们正想争取的东西已经拱
手奉献给我们;因为她们不是被征服的。这里面的差异微乎其微。一个娼妓已经在街上朝我
们微笑,她在我们身边也会这样做。我们是雕塑家。我们希望从一个女人身上得到一尊与我
们面前的她截然不同的雕像。我们在海边看见一位无动于衷、傲慢不逊的少女,我们看见一
位严肃的、在柜台上忙个不停的女售货员,她生硬地回答我们的提问,哪怕仅仅是为了避免
成为她的同伴们的笑柄,或者一个水果女贩勉强地回答了我们。这一来,我们便不肯就此罢
休,除非我们能够亲身体验一下,海边傲慢的少女、十分计较人言的女售货员,心不在焉的
水果女贩,经过我们巧施妙计之后,是否能改变她们僵硬的态度,用拿水果的手搂抱我们的
脖颈,带着默许的微笑将原先那冰冷或漫不经心的眼睛俯向我们的嘴唇——噢,那双工作时
严肃的眼睛多么美,那时女工惟恐她的女伴对她恶意诽谤,那双眼睛逃避我们纠缠不休的目
光,而现在我们单独面对面地注视她了,在我们谈到要做爱时,那双眼睛却在充满阳光的笑
声重压下低垂下来!在女售货员、专心熨衣的洗衣女工、水果女贩、送牛奶女工之间——这
个小女孩本人即将成为我们的情妇,存在着最大的限度的、乃至趋向极端的差异,这种差异
随着职业的习惯性动作而发生变化,在劳作时这些习惯动作使手臂成了某种与每天晚上缠绕
住我们的颈脖(嘴巴却随时准备接吻)的柔软纽带完全不同的东西,正象阿拉伯图案一样。
因此,我们才会在对严肃的姑娘作不断更新的、惶惑不安的尝试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她们的
职业使她们似乎与我们远隔千里。一旦落入我们的怀抱,她们就不再是原来的她们,我们梦
想跨越的这段距离也就消失了。但是我们又同其他女人重新开始,我们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
自己的全部时间,全部金钱,全部精力,我们对赶车太慢的车夫大发雷霆,因为他也许会使
我们错过第一次约会,我们正处于狂热之中。尽管我们明明知道,这第一次约会将是一种幻
想的破灭。这无关紧要:只要幻觉还存在,人们总想看看是否能将它变成现实,于是我们便
想起洗衣女工,我们已经注意到她的冷淡态度。恋爱的好奇心犹如地名在我们身上唤起的好
奇心:永远失望,而后又再度复苏,并且永远无法满足。
可惜!一旦来到我的身旁,这个有着一条条发绺的送牛奶金发小姑娘显得拘谨畏缩,她
打消了在我身上唤醒的无数想象和欲望。我的种种假设构成的颤动的云雾不再把她包围在神
秘莫测的气氛里。她神情十分窘迫因为她只有一只鼻子(而不是先后在我回忆中出现而又无
法确定的那十只、二十只鼻子),那鼻子比我想象的更圆,令人联想到愚蠢,总之她的鼻子
已失去了增殖的能力。这种被截住,被歼灭,被击溃,无法为她那可怜的现实增添任何东西
的翻飞已得不到我的想象力的合作。跌落在静止不动的现实当中的我又跃跃欲试;在小店中
未曾注意的脸颊现在看来是那样的俏丽,我甚至为此惶恐不安,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对送
奶小姑娘说:“劳驾您把那里的《费加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