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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程朝奉道:“姊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
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
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告着
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姊夫就赖婚改适,要
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
“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
与你儿?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
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
①
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
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
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
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当晚酒散,
各自安歇了。
②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 ,商量定了
③
状词,又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 ,同着金朝奉, 取路投台州府来。
这一来有分教:
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①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吴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
奉随着牌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
②
礼 已备。讵恶远徙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赵孝
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台明断,使续前姻。上告。
原告程元,徽州府歙县人。
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
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
干证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
本府太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
① 匡得——料得、料想能。
② 法家──明白法度的人。
③ 中证──知道事体情节的证人,即下文状词中的“干证”。
① 放告牌——准许进衙告状的牌示。
② 六礼──古代婚姻成立的手续。指纳采 (送礼求婚)、问名(询问女方名字和生辰时日)、纳吉(送礼
订婚)、纳徵 (送聘礼)、请期(议订婚期)、亲迎(新郎亲自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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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道:“青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
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
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
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
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
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
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
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分付道:“十日内听
审。”程元叩头出去了。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
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说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
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
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原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
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那二人听得,
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
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
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个才子,须不是穷到底
①
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
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
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
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倒是子文劝他道:
“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
②
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 ?这一个富商,
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
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
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原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就退了婚也得。”
二人依言。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
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
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
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
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世情,再来写退婚书及
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总是银子也
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归
①
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 ,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
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②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切 徽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
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问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
① 三学——指县学、州学、府学。
② 结丝萝——喻联姻结亲,语出《古诗十九首》之八:“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① 息词——息讼之词,即表示主动平息诉讼事。
② 切──切要,表示简略陈述的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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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
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
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
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见了韩子文,风彩堂堂,
已自有几分欢喜,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
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
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
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
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犹恐怕不足为信,
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有 ‘不曾许聘
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
①
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
甘心得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
非。”说罢,便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
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
金声道:“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
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
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
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
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
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覆,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结亲,
②
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
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起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
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
“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
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
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
太守心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
那里人?”赵孝道:“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
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又问道:“既
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
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
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那些衙门
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
马脚。
① 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用崔郊《赠婢诗》中“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句意。萧郎,诗词中
用作男人的泛称,又多指女子的恋人。
② 扭捏──原意为故弄姿态,这里含有吞吞吐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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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
有点绣女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
不消再借韩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
①
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
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
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
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
②
通同合计;造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 来,喝叫把三人各打
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
成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
守道:“金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
③
各各受责。只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