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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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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许多时候,琐碎的日常生活分散了我们的心思,使我们无限想及死亡。我们还可以用 消遣和娱乐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事业和理想是我们的又一个救主,我们把它悬在前方,如 同美丽的晚霞一样遮盖住我们不得不奔赴的那座悬崖,于是放心向深渊走去。

    可是,还是让我们对自己诚实些吧。至少我承认,死亡的焦虑始终在我心中潜伏着,时常隐 隐作痛,有时还会突然转变为尖锐的疼痛。每一个人都必将迎来“没有明天的一天”,而且 这一天随时会到来,因为人在任何年龄都可能死。我不相信一个正常人会从来不想到自己的 死,也不相信他想到时会不感到恐惧。把这恐惧埋在心底,他怎么能活得平静快乐,一旦面 临死又如何能从容镇定?不如正视它,有病就治,先不去想能否治好。

    自柏拉图以来,许多西哲都把死亡看作人生最重大的问题,而把想透死亡问题视为哲学最主 要的使命。在他们看来,哲学就是通过思考死亡而为死预作准备的活动。一个人只要经常思 考死亡,且不管他如何思考,经常思考本身就会产生一种效果,使他对死亡习以为常起来。 中世纪修道士手戴刻有骷髅的指环,埃及人在宴会高潮时抬进一具解剖的尸体,蒙田在和女 人做爱时仍默念着死的逼近,凡此种种,依蒙田自己的说法,都是为了:“让我们不顾死亡 的怪异面孔,常常和它亲近、熟识,心目中有它比什么都多吧!”如此即使不能消除对死的 恐惧,至少可以使我们习惯于自己必死这个事实,也就是消除对恐惧的恐惧。主动迎候死, 再意外的死也不会感到意外了。

    我们对于自己活着这件事实在太习惯了,而对于死却感到非常陌生,——想想看,自出生后 ,我们一直活着,从未死过!可见从习惯于生到习惯于死,这个转折并不轻松。不过,在从 生到死的过程中,由于耳闻目染别人的死,由于自己所遭受的病老折磨,我们多少在渐渐习 惯自己必死的前景。习惯意味着麻木,芸芸众生正是靠习惯来忍受死亡的。如果哲学只是使 我们习惯于死,未免多此一举了。问题恰恰在于,我不愿意习惯。我们期待于哲学的不是习 惯,而是智慧。也就是说,它不该靠唠叨来解除我们对死的警惕,而应该说出令人信服的理 由来打消我们对死的恐惧。它的确说了理由,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理由能否令人信服。

    三

    死是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必然性。因此,哲学家们的努力便集中到一点 ,即是找出种种理由来劝说我们——当然也劝说他自己——接受它。

    理由之一:我们死后不复存在,不能感觉到痛苦,所以死不可怕。这条理由是伊壁鸠鲁

    首先 明确提出来的。他说:“死与我们无关。因为当身体分解成其构成元素时,它就没有感觉, 而对其没有感觉的东西与我们无关。”“我们活着时,死尚未来临;死来临时,我们已经不 在。因而死与生者和死者都无关。”卢克莱修也附和说:“对于那不再存在的人,痛苦也全 不存在。”

    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条理由更缺乏说服力的了。死的可怕,恰恰在于死后的虚无,在于我们 将不复存在。与这种永远的寂灭相比,感觉到痛苦岂非一种幸福?这两位古代唯物论者实在 是太唯物了,他们对于自我寂灭的荒谬性显然没有丝毫概念,所以才会把我们无法接受死的 根本原因当作劝说我们接受死的有力理由。

    令人费解的是,苏格拉底这位古希腊最智慧的人,对于死也持有类似的观念。他在临刑前谈 自己坦然赴死的理由云:“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或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是如世俗 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关于后者,他说了些彼界比此界公正之类的话,意在讥讽判 他死刑的法官们,内心其实并不相信灵魂不死。前者才是他对死的真实看法:“死者若无知 觉,如睡眠无梦,死之所得不亦妙哉!”因为“与生平其他日夜比较”,无梦之夜最“痛快 “。

    把死譬作无梦的睡眠,这是一种常见的说法。然而,两者的不同是一目了然的。酣睡的痛快 ,恰恰在于醒来时感到精神饱满,如果长眠不醒,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我是绝对不能赞同把无感觉状态说成幸福的。世上一切幸福,皆以感觉为前提。我之所以恋 生,是因为活着能感觉到周围的世界,自己的存在,以及我对世界的认知和沉思。我厌恶死 ,正是因为死永远剥夺了我感觉这一切的任何可能性。我也曾试图劝说自己:假如我睡着了 ,未能感觉到世界和我自己的存在,假如有些事发生了,我因不在场而不知道,我应该为此 悲伤吗?那么,就把死当作睡着,把去世当作不在场吧。可是无济于事,我太明白其间的区 别了。我还曾试图劝说自己:也许,垂危之时,感官因疾病或衰老而迟钝,就不会觉得死可 怕了。但是,我立刻发现这推测不能成立,因为一个人无力感受死的可怕,并不能消除死的 可怕的事实,而且这种情形本身更其可怕。

    据说,苏格拉底在听到法官们判他死刑的消息时说道:“大自然早就判了他们的死刑。”如 此看来,所谓无梦之夜的老生常谈也只是自我解嘲,他的更真实的态度可能是一种宿命论, 即把死当作大自然早已判定的必然结局加以接受。

    四

    顺从自然,服从命运,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这是斯多噶派的典型主张。他们实际上的逻辑 是,既然死是必然的,恐惧、痛苦、抗拒全都无用,那就不如爽快接受。他们强调这种爽快 的态度,如同旅人离开暂居的客店重新上路(西塞罗),如同果实从树上熟落,或演员幕落后 退场(奥勒留)。塞涅卡说:只有不愿离去才是被赶出,而智者愿意,所以“智者决不会被赶 出生活”。颇带斯多噶气质的蒙田说:“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等候我们,让我们到处都等候 它吧。”仿佛全部问题在于,只要把不愿意变为愿意,把被动变为主动,死就不可怕了。

    可是,怎样才能把不愿意变为愿意呢?一件事情,仅仅因为它是必然的,我们就愿意了吗?死 亡岂不正是一件我们不愿意的必然的事?必然性意味着我们即使不愿意也只好接受,但并不 能成为使我们愿意的理由。乌纳穆诺写道:“我不愿意死。不,我既不愿意死,也不愿意愿 意死。我要求这个‘我’,这个能使我感觉到我活着的可怜的‘我’,能活下去。因此,我 的灵魂的持存问题便折磨着我。”“不愿意愿意死”——非常确切!这是灵魂的至深的呼声 。灵魂是绝对不能接受寂灭的,当肉体因为衰病而“愿意死”时,当心智因为认清宿命而“ 愿意死”时,灵魂仍然要否定它们的“愿意”!但斯多噶派哲学家完全听不见灵魂的呼声, 他们所关心的仅是人面对死亡时的心理生活而非精神生活,这种哲学至多只有心理策略上的 价值,并无精神解决的意义。

    当然,我相信,一个人即使不愿意死,仍有可能坚定地面对死亡。这种坚定性倒是与死亡的 必然性不无联系。拉罗什福科曾经一语道破:“死亡的必然性造就了哲学家们的全部坚定性 。”在他口中这是一句相当刻薄的话,意思是说,倘若死不是必然的,人有可能永生不死, 哲学家们就不会以如此优雅的姿态面对死亡了。这使我想起了荷马讲的一个故事。特洛亚最 勇敢的英雄赫克托耳这样动员他的部下:“如果避而不战就能永生不死,那么我也不愿冲锋 在前了。但是,既然迟早要死,我们为何不拼死一战,反把荣誉让给别人?”毕竟是粗人, 说的是大实话,不像哲学家那样转弯抹角。事实上,从容赴死决非心甘情愿接受寂灭,而是 不得已退求其次,注意力放在尊严、荣誉等仍属尘世目标上的结果。

    五

    死亡的普遍性是哲学家们劝我们接受死的又一个理由。

    卢克莱修要我们想一想,在我们之前的许多伟人都死了,我们有什么可委屈的?奥勒留提醒 我们记住,有多少医生在给病人下死亡诊断之后,多少占星家在预告别人的忌日之后,

    多少 哲学家在大谈死和不朽之后,多少英雄在横扫千军之后,多少暴君在滥杀无辜之后,都死去 了。总之,在我们之前的无数世代,没有人能逃脱一死。迄今为止,地球上已经发生过太多 的死亡,以至于如一位诗人所云,生命只是死亡的遗物罢了。

    与我们同时以及在我们之后的人,情况也一样。卢克莱修说:“在你死后,万物将随你而来 。”塞涅卡说:“想想看,有多少人命定要跟随你死去,继续与你为伴!”蒙田说:“如果 伴侣可以安慰你,全世界不是跟你走同样的路么?”

    人人都得死,这能给我们什么安慰呢?大约是两点:第一,死是公正的,对谁都一视同仁; 第二,死并不孤单,全世界都与你为伴。

    我承认我们能从人皆有死这个事实中获得某种安慰,因为假如事情倒过来,人皆不死,惟独 我死,我一定会感到非常不公正,我的痛苦将因嫉妒和委屈而增添无数倍。除了某种英雄主 义的自我牺牲之外,一般来说,共同受难要比单独受难易于忍受。然而,我仍然要说,死是 最大的不公正。这不公正并非存在于人与人之间,而是存在于人与神之间。上帝按照自己的 形象造人,却不让他像自己一样永生。他把人造得一半是神,…半是兽,将渴望不朽的灵魂 和终有一死的肉体同时放在人身上,再不可能有比这更加恶作剧的构思了。

    至于说全世界都与我为伴,这只是一个假象。死本质上是孤单的,不可能结伴而行。我们活 在世上,与他人共在,死却把我们和世界、他人绝对分开了。在一个濒死者眼里,世界不再 属于他,他人的生和死都与他无关。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别的濒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并不和他同在。死总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 有多少独一无二的死,不存在一个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后的所谓虚无之境也无非是这一个独 特的自我的绝对毁灭,并无一个人人共赴的归宿。

    六

    那么——卢克莱修对我们说——“回头看看我们出生之前那些永恒的岁月,对于我们多么不 算一回事。自然把它作为镜子,让我们照死后的永恒时间,其中难道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说法,为后来的智者所乐于重复。

    塞涅卡:“这是死在拿我做试验吗?好吧,我在出生前早已拿它做过一次试验了!”“你想知 道死后睡在哪里?在那未生的事物中。”“死不过是非存在,我已经知道它的模样了。丧我 之后正与生我之前一样。”“一个人若为自己未能在千年之前活着而痛哭,你岂不认为他是 傻瓜?那么,为自己千年之后不再活着而痛哭的人也是傻瓜。”

    蒙田:“老与少抛弃生命的情景都一样。没有谁离开它不正如他刚走进去。”“你由死入生 的过程无畏也无忧,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

    事实上,在读到上述言论之前,我自己就已用同样的理由劝说过自己。扪心自问,在我出生 之前的悠悠岁月中,世上一直没有我,我对此确实不感到丝毫遗憾。那么,我死后世上不再 有我,情形不是完全一样吗?

    真的完全一样吗?总觉得有点不一样。不,简直是大不一样!我未出生时,世界的确与我无关 。可是,对于我来说,我的出生是一个决定性的事件,由于它世界就变成了一个和我息息相 关的属于我的世界。即使是那个存在于我出生前无穷岁月中的世界,我也可以把它作为我的 对象,从而接纳到我的世界中来。我可以阅读前人的一切著作,了解历史上的一切事件。尽 管它们产生时尚没有我,但由于我今天的存在,便都成了供我阅读的著作和供我了解的事件 。而在我死后,无论世上还会(一定会的!)诞生什么伟大的著作,发生什么伟大的事件,都 真正与我无关,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譬如说,尽管曹雪芹活着时,世上压根儿没有我,但今天我却能享受到读《红楼梦》的极大 快乐,真切感觉到它是我的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倘若我生活在曹雪芹以前的时代,即使我 是金圣叹,这部作品和我也不会有丝毫关系了。

    有时我不禁想,也许,出生得愈晚愈好,那样就会有更多的佳作、更悠久的历史、更广大的 世界属于我了。但是,晚到何时为好呢?难道到世界末日再出生,作为最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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