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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不喜欢坐封闭型的豪华快艇。有一回,从上海到南通,我不幸误乘这种快艇,当别人心满 意足地靠在舒适的软椅上看彩色录像时,我痛苦地盯着舱壁上那一个个窄小的密封窗口,真 觉得自己仿佛遭到了囚禁。
我明白,这些仅是我的个人癖性,或许还是过了时的癖性。现代人出门旅行讲究效率和舒适 ,最好能快速到把旅程缩减为零,舒适到如同住在自己家里。令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又 何必出门旅行呢?如果把人生譬作长途旅行,那么,现代人搭乘的这趟列车就好像是由工作 车厢和娱乐车厢组成的,而他们的惯常生活方式就是在工作车厢里拼命干活和挣钱,然后又 在娱乐车厢里拼命享受和把钱花掉,如此交替往复,再没有工夫和心思看一眼车窗外的风景 了。
光阴蹉跎,世界喧嚣,我自己要警惕,在人生旅途上保持一份童趣和闲心是不容易的。如果 哪一天我只是埋头于人生中的种种事务,不再有兴致扒在车窗旁看沿途的风光,倾听内心的 音乐,那时候我就真正老了俗了,那样便辜负了人生这一趟美好的旅行。
19951
##守望的角度
若干年前,我就想办一份杂志,刊名也起好了,叫《守望者》,但一直未能如愿 。我当然不是想往色彩缤纷的街头报摊上凑自己的一份热闹,也不是想在踌躇满志的文化精 英中挤自己的一块地盘。正好相反,在我的想像中,这份杂志应该是很安静的,与世无争的 ,也因此而在普遍的热闹和竞争中有了存在的价值。我只想开一个小小的园地,可以让现代 的帕斯卡尔们在这里发表他们的思想录。
我很喜欢“守望者”这个名称,它使我想起守林人。守林人的心境总是非常宁静的,他长年 与树木、松鼠、啄木鸟这样一些最单纯的生命为伴,他自己的生命也变得单纯了。他的全部 生活就是守护森林,瞭望云天,这守望的生涯使他心明眼亮,不染尘嚣。“守望者”的名称 还使我想起守灯塔人。在奔流的江河中,守灯塔人日夜守护灯塔,瞭望潮汛,保护着船只的 安全航行。当然,与都市人相比,守林人的生活未免冷清。与弄潮儿相比,守灯塔人的工作 未免平凡。可是,你决不能说他们是人类中可有可无的一员。如果没有这些守望者的默默守 望,森林消失,地球化为沙漠,都市人到哪里去寻欢作乐,灯塔熄灭,航道成为墓穴,弄潮 儿如何还能大出风头?
在历史的进程中,我们同样需要守望者。守望是一种角度。当我这样说时,我已经承认对待 历史进程还可以有其他的角度,它们也都有存在的理由。譬如说,你不妨做一个战士,甚至 做一个将军,在时代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发号施令。你不妨投身到任何一种潮流中去,去经 商,去从政,去称霸学术,统帅文化,叱咤风云,指点江山,去充当各种名目的当代英雄。 但是,在所有这些显赫活跃的身影之外,还应该有守望者的寂寞的身影。守望者是这样一种 人,他们并不直接投身于时代的潮流,毋宁说往往与一切潮流保持着一个距离。但他们也不 是旁观者,相反对于潮流的来路和去向始终怀着深深的关切。他们关心精神价值甚于关心物 质价值,在他们看来,无论个人还是人类,物质再繁荣,生活再舒适,如果精神流于平庸, 灵魂变得空虚,就绝无幸福可言。所以,他们虔诚地守护着他们心灵中那一块精神的园地, 其中珍藏着他们所看重的人生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同时警惕地瞭望着人类前方的地平线,注 视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在天空和土地日益被拥挤的高楼遮蔽的时代,他们怀着忧虑 之心仰望天空,守卫土地。他们守的是人类安身立命的生命之土,望的是人类超凡脱俗的精 神之天。
说到“守望者”,我总是想起塞林格的名作《麦田里的守望者》。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 大学生的时候,这部小说的中译本印着“内部发行”的字样,曾在小范围内悄悄流传,也在 我手中停留过。“守望者”这个名称给我留下印象,最初就缘于这部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 一个被学校开除的中学生,他貌似玩世不恭,厌倦现存的平庸的一切,但他并非没有理想。 他想像悬崖边有一大块麦田,一大群孩子在麦田里玩,而他的理想就是站在悬崖边做一个守 望者,专门捕捉朝悬崖边上乱跑的孩子,防止他们掉下悬崖。后来我发现,在英文原作中, 被译为“守望者”的那个词是catcher,直译应是“捕捉者”、“棒球接球手”。不过,我 仍觉得译成“守望者”更传神,意思也好。今日的孩子们何尝不是在悬崖边的麦田里玩,麦 田里有天真、童趣和自然,悬崖下是空虚和物欲的深渊。当此之时,我希望世上多几个志愿 的守望者,他们能以智慧和爱心守护着麦田和孩子,守护着我们人类的未来。
19954
被废黜的国王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个,否则就不会因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 。所以,从人的悲哀也可证明人的伟大。借用帕斯卡尔的这个说法,我们可以把人类的精神 史看作为恢复失去的王位而奋斗的历史。当然,人曾经拥有王位并非一个历史事实,而只是 一个譬喻,其含义是:人的高贵的灵魂必须拥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世上必定有神圣。如果没有神圣,就无法解释人的灵魂何以会
有如 此执拗的精神追求。用感觉、思维、情绪、意志之类的心理现象完全不能概括人的灵魂生活 ,它们显然属于不同的层次。灵魂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所在地,在这里,每个人最内在深 邃的“自我”直接面对永恒,追问有限生命的不朽意义。灵魂的追问总是具有形而上的性质 ,不管现代哲学家们如何试图证明形而上学问题的虚假性,也永远不能平息人类灵魂的这种 形而上追问。
我们当然可以用不同的尺度来衡量历史的进步,例如物质财富的富裕,但精神圣洁肯定也是 必不可少的一维。正如黑格尔所说:“一个没有形而上学的民族就像一座没有祭坛的神庙。 “没有祭坛,也就是没有信仰,没有神圣的价值,没有敬畏之心,没有道德的约束,人生惟 剩纵欲和消费,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交易和争斗。它甚至不再是一座神庙,而成了一个吵 吵闹闹的市场。事实上,不仅在比喻的意义上,而且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在今日中国,这 种沦落为乌烟瘴气的市场的所谓神庙,我们见得还少吗?
在一个功利至上、精神贬值的社会里,适应取代创造成了才能的标志,消费取代享受成了生 活的目标。在许多人心目中,”理想“、”信仰“、”灵魂生活“都是过时的空洞词眼。可 是,我始终相信,人的灵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会生活更为本质,每个人的人生质量 首先取决于他的灵魂生活的质量。一个经常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 和一个沉湎在歌厅、肥皂剧以及庸俗小报中的人,他们肯定生活在两个绝对不同的世界上。
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被废黜的是人的灵魂。由于被废黜,精神有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命运 。然而,不论怎样被废黜,精神终归有着高贵的王室血统。在任何时代,总会有一些人默记 和继承着精神的这个高贵血统,并且为有朝一日恢复它的王位而努力着。我愿把他们恰如其 分地称作”精神贵族“。”精神贵族“曾经是一个大批判词汇,可是真正的”精神贵族“何 其稀少!尤其在一个精神遭到空前贬值的时代,倘若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精神贵族“,以精 神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的清贫,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为了虚荣,而是真正出于精神上的高贵 和诚实。
19954
在沉默中面对
两位未曾晤面的朋友远道而来,因为读过我的论人生的书,要与我聊一聊人生 。他们自己谈得很热烈,可是我却几乎一言不发,想必让他们失望了。我不是不愿说,而确 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应约谈论人生始终是一件使我狼狈的事。
最真实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词的。对于人生最重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沉 默中独自面对。我们可以一般地谈论爱情、孤独、幸福、苦难、死亡等等,但是,倘若
这些 词眼确有意义,那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真正的意义始终在话语之外。我无法告诉别人我的爱情 有多温柔,我的孤独有多绝望,我的幸福有多美丽,我的苦难有多沉重,我的死亡有多荒谬 。我只能把这一切藏在心中。我所说出写出的东西只是思考的产物,而一切思考在某种意义 上都是一种逃避,从最个别的逃向最一般的,从命运逃向生活,从沉默的深渊逃向语言的岸 。如果说它们尚未沦为纯粹的空洞观念,那也只是因为它们是从沉默中挣扎出来的,身上还 散发着深渊里不可名状的事物的气息。
有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一切观念、话语、文字都变得异常疏远和陌生,惶然不知它们为何 物,一向信以为真的东西失去了根据,于是陷入可怕的迷茫之中。包括读我自己过去所写的 文字时,也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这使我几乎丧失了再动笔的兴致和勇气,而我也确实很久没 有认真地动笔了。之所以又拿起笔,实在是因为别无更好的办法,使我得以哪怕用一种极不 可靠的方式保存沉默的收获,同时也摆脱沉默的压力。
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可能,但我确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词。梅特林克说得好:沉 默的性质揭示了一个人的灵魂的性质。在不能共享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任何言辞都无法使他 们的灵魂发生沟通。对于未曾在沉默中面对过相同问题的人来说,再深刻的哲理也只是一些 套话。事实上,那些浅薄的读者的确分不清深刻的感悟和空洞的感叹,格言和套话,哲理和 老生常谈,平淡和平庸,佛性和故弄玄虚的禅机,而且更经常地是把鱼目当做珍珠,搜集了 一堆破烂。一个人对言辞理解的深度取决于他对沉默理解的深度,归根结蒂取决于他的沉默 亦即他的灵魂的深度。所以,在我看来,凡有志于探究人生真理的人,首要的功夫便是沉默 ,在沉默中面对他灵魂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重大问题。到他有了足够的孕育并因此感到不堪 其重负时,一切语言之门便向他打开了,这时他不但理解了有限的言词,而且理解了言词背 后沉默着的无限的存在。
199512
有所敬畏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区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宗 教徒和俗人。不过,这个区分并非很重要。还有一个比这重要得多的区分,便是有的人相信 神圣,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圣。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别的什么主宰宇宙的 神秘力量,往往取决于个人所隶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和个人的特殊经历,甚至取决
于个 人的某种神秘体验,这是勉强不得的。一个没有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能是一个善良的 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间有任何神圣价值,百无禁忌,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就与禽兽无 异了。
相信神圣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总有一些东西属于做人的根本,是亵渎不得的。他并 不是害怕受到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的人格。不论他对人生怎样充满着欲求,他始终明白 ,一旦人格扫地,他在自己面前竟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严,那么,一切欲求的满足都不 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彻底失败。
相反,对于那些毫无敬畏之心的人来说,是不存在人格上的自我反省的。如果说”知耻近乎 勇“,那么,这种人因为不知耻便显出一种卑怯的无赖相和残忍相。只要能够不受惩罚,他 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干任何恶事,欺负、迫害乃至残杀无辜的弱者。盗匪之中,多这种愚昧 兼无所敬畏之徒。一种消极的表现则是对他人生命的极端冷漠,见死不救,如今这类事既频 频发生在众多路人旁观歹徒行凶的现场,也频频发生在号称治病救人实则草菅人命的某些医 院里。类似行为每每使善良的人们不解,因为善良的人们无法相信,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 丧失起码人性的人。在一个正常社会里,这种人总是极少数,并且会受到法律或正义力量的 制裁。可是,当一个民族普遍丧失对神圣价值的信念时,这种人便可能相当多地滋生出来, 成为触目惊心的颓败征兆。
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