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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
搭着顶棚的小推车,四周垂下透明的厚塑料软片,老板坐在其中,身旁挂着一只纸灯笼。
几乎可以想象自己是被等待的人一样。
我掀起帘子坐在凳子上。说着“好晚的客人呀”,老板一边与我聊天,一边从浓汤里捞出关东煮、萝卜、鱼丸、海带等等。
然后有位老板的熟客走来,三十多岁的男子,穿圆领上衣,束在皮带里。他加入我们的对话。听我提到想去看看夏天里的祭祀活动,那位皮带先生拍着脑袋说“啊,明天晚上,附近的神社里就有举办哎”。随后又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一张白纸,替我画了地图。
排档老板对他说:“她一个人来的,从中国上海来的,对咱们这里传统的东西感兴趣,”转向我,“是吧。”
“啊?……啊,是。”我吞下一块萝卜,赶紧点头。
“这样啊,”皮带先生接起这个话题问我,“对了,你想不想去看一种服装,算是这里独有的吧。”
他发音说那叫“happi”。
“哎……”我放下筷子,“什么?”
“我想想,那家店里应该能看到,”皮带先生问,“要我带你去看看吗,很近的。”
排档老板也出声建议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背包就放在这里好了。”
带着一丝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我跟随皮带先生,穿过两条小马路,拐弯,一座电梯,很小的轿厢,他带我到三楼,门打开,是间料理店。
我听见皮带先生朝门边的侍应问:“哎?你们今天的‘happi’呢?没来吗?”
“哦,今天不在啊。”对方回答他。
“啊……”挠了挠头,“那你知道哪里还能找到?”
“○○烤肉那里还有吧。”
“噢,谢谢啦。”
我跟随他又挤进电梯。当时正值八月最炎热的时候,近距离时看清他脑门上渗着亮晶晶的汗水。
走出大楼,皮带先生继续领着我,快步找到那家烤肉店。
斜挎的背包在他身后一跳一跳。
而原本以为皮带先生和他们认识,但是他敲敲门,里面已经打烊,正聚坐在一起闲谈的服务生回过头来。
“那个,打搅了……是这样的……”我听见皮带先生对他们说,“这是位从中国来的朋友,想看看穿happi的人。请问,你们能跟她合个影吗。”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些穿着大大袖子,宽松外袍,有些接近“短打”上衣的人,他们身上的那身就是“happi”。包括两个年轻的男生,两个年轻的女生,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后说“哦,好啊”。有一人已经脱下happi,把它重新披穿在身上,走出店外门。我来不及道谢,又将相机交给皮带先生。被服务生包围在中间。
皮带先生举起相机,他喊:“一——二——三——!”
后来放大的照片,女生们微笑比出“v”字手势,而其中一位显然性格豪放的男服务生,夸张的动作,高高伸出手臂,还半扎着马步,“耶——”,欢呼的样子。
{奥田先生·四}
那所保存着柱子的“故土旅行村”在深山里。巴士无法直接到达,还得换乘的士。于是奥田先生带着我在下车后走到一处出租车暂停点。
与大都市不同,行驶在乡间的出租车更像公交,普通的小道上根本无法期待它们出现,必须走到固定的停车点才能搭乘。
一位胖胖的看来也有六十出头的老先生从休息室推门出来。“哦哦,要去哪里?”他问。
的确是非常远的目的地。出租车也得开三四十分钟。
一路上,奥田先生精神很好,他与司机不断地闲聊着。从我说起,说到我看过的那部日剧,说到今天早上我们去了哪里,说到松山,说到爱媛特有的口音。
“哦——啊……哈哈”,“真的呢……”,“是哦——”,“原来这样啊——”,司机先生在前面一点头一点头地附声。
绕着山路。穿过隧道。
奥田先生原来是说话更加滔滔不绝,而且嗓音有些沙哑,并不那么清晰的人。
他说他五十八岁。
没有子嗣和家人。一个人在松山开着间教授法语和英语的私塾为生,但是今天都没有课。
他独自生活。
{是的}
和所有我曾经遇见过,旅途中短短时间相见的人不同。
7
{“这里”}
司机对我们说,如果在“旅行村”参观完了便打电话给他,会再派车过来接我们回去。
“接你们到久万町,那里有巴士可以乘坐。”
我们下了车,向他道谢后告了别。
“故土旅行村”在大山深处。从矗立在入口处的指示看板能够看出,这是一片目标开发成农业劳作和自然风景相结合的度假区。放眼望去,四下都是高高的树。不知是季节原因或者其他,并没有看见一个客人。乌鸦在枝上空旷地啼叫。
我走向入口边的一片平顶小房,兼售门票和纪念品的商店。进去后,左手是堆满各种便宜商品的店铺,右手是餐区,灯开得少,光线幽暗的空间。一位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吃面。
“那个——不好意思——”我朝她问着。
“欢迎光临,有事吗?”却是从一扇侧门后走出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似乎他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是这样的,我是来看,以前那部电视剧《东京爱情故事》——”
“啊——是想看那根柱子吗?”没等我说完,他立刻明白地笑起来,“这里,在这里。”
“真的?!是在这里吗?”小跑着跟住他。奥田先生也问着“找到了?”随我们一起。
中年男子带我转个角,就在商店和餐区中间衔接的地方。墙上贴着一副黑白照片。下面摆着架子,木搁板,堆放一些杂物。
差不多过去十几秒我才猛然意识到,在那副黑白照片前,有两根木头立柱,其中左边的那根,上面刻满各种涂鸦,有一片区域几乎整个被刨花了。
就是这一根。
{柱子}
“啊啊,想起来了,小学毕业时,在学校柱子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六年级二班,永尾完治。”完治笑着摇摇头,“呀……不知道那名字现在还在不。”
“那……去看看吧!”一旁的莉香突然建议道,“然后在旁边再加上我的名字。”
“啊?去看看好远的路呢。”
“想去看看嘛,生你养你的地方。”
“那么,下次休假的时候一起去?”
“真的啊?!”莉香伸出小指,“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为了寻找分手后便失去踪影的莉香,完治抱着某线希望来到爱媛,但是最初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踪影。直到在自己曾经就读的小学里,他想起那根柱子。
在冬天的积雪里穿过操场跑向它。一根根寻找。终于发现了,刻着自己名字的柱子,“六年级二班永尾完治”。
而在这行有些模糊的字迹旁,多出一列清晰的“赤名莉香”。
墙上那副黑白照片,就是当年拍摄这一场景时的久万中学校,然而剧集播映后不久它被拆除重建,但是这根柱子被例外保存了起来。
{名字}
已经彻底不可能看清原来的那两行名字了。
整根柱子都被各种后来人刻上的名字所覆盖。损毁最严重的区域,不得不被一块透明塑料板包围着保护起来。我想那一定就是当年写有完治和莉香名字的地方了。
虽然维护得太晚,塑料壳下是一片被多次刻画后翻露出木质里层的淡色。
“永尾完治”和“赤名莉香”被淹没在随后十几年,各种祈愿的留念的心里。
在柱子旁放着几本留言簿。
来自日本国内各地的游客,纷纷写下自己的感想。“终于看到了。”“心情很复杂。”“好感动。”“经典的魅力。”有人在一册留言簿的封面上夸张地写下:“今天总算来到了这里,不过,这是什么呀,超打击——!”激动的,伤心的,气愤的,终于实现愿望后满怀怅然的。在其中也翻到两位中国留学生的名字。
逐条逐条浏览完,我在他们之后留了言。
放下笔,对奥田先生说:“好了,可以走啦。”
“噢?可以了吗?”他问我。
“嗯,可以了。”
两小时飞机。十二小时的长途巴士。
一小时的电车,和半小时计程车。
我赶来。
{没有}
不存在终点这回事。
走过白线后,还是会往前走。
没有终点。
{久万中学校}
走出小屋,在指示看板下坐了一会儿,等待出租车前来接我们时,我清点着照片,奥田先生把先前在便利店买的一盒三明治吃掉了。
也许依然从情绪上流露出能使旁人察觉的低落来,奥田先生迟迟没有对这样的我说话。我也无法找到可以谈及的话题,捏着照片,脸转向另一侧。
冬天里落光了叶子的高高的树。没有绿色。地处偏僻的萧条山庄。
久万町所在的是这样一个海拔,回程的出租车上才看见,近处远处都是连绵的山,星星点点积着白雪。抵达久万町的巴士站后,有些打击地看到巴士要在一小时四十分后才发出。我和奥田先生站在一间不大的候车室里。墙上贴着已经过期的赏花海报。一排长凳。没有别的了。
这样的话,不行吧。我对自己说。
硬着头皮走向奥田先生,“……我去附近转一转。等会儿回来。”
“哦好,那多小心。”奥田先生没有异议。
坐落在山间的小镇集,几条细细直直的马路,安静的商店关着门。路过邮局。路过小书店。路过牙医诊疗所。道路随山势起伏。不用回头就能看到自己背后灰蓝色的高峰。
转到下一个路口,在我眼前出现一所学校。依山而建。在主楼边有幢矮矮的体育馆,背后是高山,面前一片开阔的沙地,外围架着棒球用的防护网。
我从学校门前的巴士站上读到它的名字“久万中学校”。
永尾完治就读的小学,重新被拆建后的样子。
莉香带着它的照片不辞而别,她只身前往爱媛。
现在也见到了。
{“咔嚓”}
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校周围,一度非常非常想鼓起勇气朝里走去。在校门口忙碌的学生,搬运花盆或是打扫地面。旁边的体育馆,有人拖着装满网球的筐子走去。
偶尔有学生停下来好奇地打量我。
又紧张又羞愧,无法上前搭话。悄悄退后几米到墙外。
冬天傍晚四五点,山间一片铅灰色。仿佛有雾,从淡色的棒球场沙地上徐徐地扬开。把奥田先生一人留在那间候车室的我,站在细长的过街天桥上,撑着栏杆,对体育馆和前面的沙地举起相机。
对焦。闭上一只眼睛。
另一只眼睛里,从模糊到清晰的画面。
——今天就到这里了。
——就到这里了。
——十几年来。
按下快门。
光照入显影液。浮现朦胧的梦幻的影子。
“咔嚓”。
{浴场}
这天夜晚,睡前去道后温泉洗了澡。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池子,许多相对年长的女性,把身子浸泡在烫热的水中。我只待了一会儿,便整个脸都烧红了,只能赶快爬出来。
换了旅店准备的浴衣和拖鞋,想去商店街买把梳子。
把手插在大大的衣袖里,拖鞋走着不太习惯,身子左摇右摆。
想起某首歌。
忘了是第几回里,从女浴室出来的莉香看见等在男浴室门口,正因为寒冷而缩着脖子的完治。
两人一起从公共浴室回家。
路上莉香挽起完治的胳膊,微笑着唱歌。
某首歌。
{歌谣}
你已经忘了吧?
我俩把鲜红的手巾围在脖子上,
一块去那小巷里的澡堂。
说好一起出来的,
可总是我在外边等待。
湿漉漉的头发冰凉冰凉,
一小块肥皂和我一起打着寒战,
你抱着我,说了句:
“真凉呀。”
你已经丢了吧·
那套24色的水彩笔。
你要给我画像,
我总是叮嘱你画得好些,
可从来都不像我。
窗外流淌的是静静的神田川,
狭窄的小屋是我的天地。
你的眼神停留在我的指尖,
我问你:
“不高兴吗?”
在我年轻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可偏偏是你的温柔,
让我害怕。
8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