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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疑问。孔疏又引卫宏《古文奇字序》云:
“秦改古文以为篆隶,国人多诽谤。秦患天下不从而召诸生,至者皆拜为郎,凡七百人。又密令冬月种瓜于骊山型谷之中温处,瓜实,乃使人上书曰瓜冬有实。有诏天下博士诸生说之,人人各异,则皆使往视之,而为伏机,诸生方相论难,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终命也。”这坑法写得“活龙活现”,似乎确是活埋无疑了,但是理由说的那么支离,所用种瓜伏机的手段又很拙笨,我们只当传说看了觉得好玩,要信为事实就有点不大可能。《史记》《项羽本纪》云:
“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计时即坑儒后六年。《自起列传》记起临死时语云:
“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据列传中说凡四十万人,武安君虑其反覆,“乃挟诈而尽坑杀之”。仿佛是坑与秦总很有关系似的,可是详细还不能知道,掘了很大很大的坑,把二十万以至四十万人都推下去,再盖上土,这也不大像吧。正如《镜花缘》的林之洋常说的“坑死俺也”,我们对于这坑字似乎有点不好如字解释,只得暂且搁起再说。
英国贝林戈耳特老牧师生于一八三四年,到今年整整一百零一岁了,但他实在已于一九二四年去世,寿九十。所著《民俗志》小书系民国初年出版,其第五章《论牺牲》中讲到古时埋人于屋基下的事,是欧洲的实例。在一八九二年出版的《奇异的遗俗》中有《论基础》一章专说此事,更为详尽,今录一二于后:
“一八八五年珂耳思华西教区修理礼拜堂,西南角的墙拆下重造。在墙内,发见一副枯骨,夹在灰石中间。这一部分的墙有点坏了,稍为倾侧。据发见这骨殖的泥水匠说,那里并无一点坟墓的痕迹,却显见得那人是被活埋的,而且很急忙的。一块石灰糊在那嘴上,好些砖石乱堆在那尸体的周围,好像是急速地倒下去,随后慢慢地把墙壁砌好似的。”
“亨纳堡旧城是一派强有力的伯爵家的住所,在城壁间有一处穹门,据传说云造堡时有一匠人受了一笔款答应把他的小孩砌到墙壁里去。给了小孩一块饼吃,那父亲站在梯子上监督砌墙。末后的那块砖头砌上之后,小孩在墙里边哭了起来,那人悔恨交并,失手掉下梯子来,摔断了他的项颈。关于利本思但的城堡也有相似的传说。一个母亲同样地卖了她的孩子。在那小东西的周围墙渐渐地高起来的时候,小孩大呼道,妈妈,我还看见你!过了一会儿,又道,妈妈,我不大看得见你了!末了道,妈妈,我看你不见了!”
日本民俗学者中山太郎翁今年六十矣,好学不倦,每年有著作出版,前年所刊行的《日本民俗学论考》共有论文十八篇,其第十六日“垣轮的原始形态与民俗”,说到上古活埋半身以殉葬的风俗。值轮即明器中之上偶,大抵为人或马,不封入墓穴中,但植立于四围。上偶有像两服者,有下体但作圆筒形者,中山翁则以为圆筒形乃是原始形态,即表示殉葬之状,像两股者则后起而昧其原意者也。这种考古与民俗的难问题我们外行无从加以判断,但其所引古文献很有意思,至少于我们现在很是有用。据《日本书纪》垂仁纪云:
“二十八年冬十月丙寅朔庚午,天皇母弟倭彦命薨。十一月丙申朔丁酉,葬倭彦命于身狭桃花鸟扳。于是集近习者,悉生立之于陵域。数日不死,昼夜泣吟。遂死而烂臭,大鸟聚吹。天皇闻此泣吟声,心有悲伤,诏群卿曰,夫以生时所爱使殉于亡者,是甚可伤也。斯虽古风而不良,何从为,其议止殉葬。”垂仁天皇二十八年正当基督降生前二年,即汉哀帝元寿元年也。至三十二年皇后崩,野见宿祢令人取土为人马进之,天皇大喜,诏见宿祢曰,尔之嘉谋实洽朕心。遂以土物立于皇后墓前,号曰谊轮。此以上偶代生人的传说本是普通,可注意的是那种特别的埋法。孝德纪载大化二年(六四六)的命令云:
“人死亡时若自经以殉,或绞人以殉,及强以亡人之马为殉等旧俗,皆悉禁断。”可见那时殉葬已是杀了再埋,在先却并不然,据《类聚三代格》中所收延历十六年(七九七)四月太政官符云:
“上古淳朴,葬礼无节,属山陵有事,每以生人殉埋,鸟吟鱼烂,不忍见闻。”与垂仁纪所说正同,鸟吟鱼烂也正是用汉文炼字法总括那数日不死云云十七字。以上原本悉用一种特别的汉文,今略加修改以便阅读,但仍保留原来用字与句调,不全改译为白话。至于埋半身的理由,中山翁谓是古风之遗留,上古人死则野葬,露其头面,亲族口往视之,至腐烂乃止,琉球津坚岛尚有“此俗,近始禁止,见伊波普(左酉右犬)著文《南岛古代之葬仪》中,伊波氏原系琉球人也。
医学博士高田义一郎著有一篇《本国的死刑之变迁》,登在《国家医学杂志》上,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出版《世相表里之医学的研究》共文十八篇,上文亦在其内。第四节论德川幕府时代的死刑,约自十七世纪初至十九世纪中间,内容分为五类,其四曰锯拉及坑杀。锯拉者将犯人连囚笼埋土中,仅露出头颅,傍置竹锯,令过路人各拉其颈。这使人想趄《封神传》的殷郊来。至于坑杀,那与锯拉相像,只把犯人身体埋在土中,自然不连囚笼,不用锯拉,任其自死。在《明良洪范》卷十九有一节云“记稻叶淡路守残忍事”,是很好的实例:
“稻叶淡路守纪通为丹州褐知山之城主,生来残忍无道,恶行众多。代官中有获罪者,逮捕下狱,不详加审问,遽将其妻儿及服内亲族悉捕至,于院中掘穴,一一埋之,露出其首,上覆小木桶,朝夕启视以消遣。余人逐渐死去,唯代官苟延至七日未绝。淡路守每朝巡视,见其尚活,嘲弄之曰,妻子亲族皆死,一人独存,真罪业深重哉。代官张目曰,余命尚存,思报此恨。今妻子皆死亡,无可奈何矣。身为武士,处置亦应有方,如此相待,诚自昔所未闻之刑罚也。会当有以相报!忿恨嚼舌而死。自此淡路守遂迷乱发狂,终乃装弹鸟枪中,自点火穿胸而死。”案稻叶纪通为德川幂府创业之功臣,位为诸侯,死于庆安元年,即西历一六四八,清顺治五年也。
外国的故事虽然说了好些,中国究竟怎样呢?殉葬与镇压之外以活埋为刑罚,这有没有前例?官刑大约是不曾有吧,虽然自袁氏军政执法处以来往往有此风说,这自然不能找出证据,只有义威上将军张宗昌在北京时活埋其汽车夫与教书先生于丰台的传说至今脍炙人口,传为美谈。若盗贼群中本无一定规律,那就难说了,不过似乎也不尽然,如《水浒传》中便未说起,明末张李流寇十分残暴,以杀烧剥皮为乐,(这其实也与明初的永乐皇帝清初的大兵有同好而已,还不算怎么特别,)而活埋似未列入。较载太平天国时事的有李圭著《思痛记》二卷,光绪六年(一八八0)出版,卷下纪咸丰十年(一八六0)七月间在金坛时事有云:
“十九日汪典铁来约陆畴楷杀人,陆欣然握刀,促余同行。至文庙前殿,东西两偏室院内各有男妇大小六七十人避匿于此,已数日不食,面无人色。汪提刀趋右院,陆在左院。陆令余杀,余不应,以余已司文札不再逼而令余视其杀。刀落人死,顷刻毕数十命,地为之赤,有一二岁小儿,先置其母腹上腰截之,然后杀其母。复拉余至右院视汪杀,至则汪正在一一剖人腹焉。”光绪戊戌之冬我买得此书,民国十九年八月曾题卷首云:
“中国民族似有嗜杀性,近三百年中张李洪杨以至义和拳诸事即其明徽,书册所说录百不及一二,至今读之犹令人惊然。今日重翻此记,益深此感。呜呼,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乎。”然而此记中亦不见有活埋的纪事焉。民国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大公报》乃载唐山通信云:
“玉田讯:本县鸦鸿桥北大定府庄村西野地内于本月十二日发现男尸一具,倒埋上中,地面露出两脚,经人起出,尸身上部已腐烂,由衣服体态辨出系定府庄村人王某,闻系因仇被人谋杀,该村乡长副报官检验后,于十五日由尸亲将尸抬回家中备棺掩埋。又同日城东吴各庄东北里新地内亦发现倒埋无名男尸一具,嗣由乡人起出,年约三十许,衣蓝布裤褂,全身无伤,系生前活埋,于十三日报官检验,至今尚无人认领云。”这真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不到在现代中华民国河北省的治下找着了那样难得的活埋的实例。上边中外东西地乱找一阵,乱说一番,现在都可以不算,无论什么希奇事在百年以前千里之外,也就罢了,若是本月在唐山出现的事,意义略有不同,如不是可怕也总觉得值得加以注意思索吧。
死只一个,而死法有好些,同一死法又有许多的方式。譬如窒息是一法,即设法将呼吸止住了,凡缢死,扼死,烟煤等气熏死,土囊压死,烧酒毛头纸糊脸,武大郎那样的棉被包裹上面坐人,印度黑洞的闷死,淹死,以及活埋而死,都属于这一类。本来死总不是好事,而大家对于活埋却更有凶惨之感,这是为什么呢?本来死无不是由活以至不活,活的投入水中与活的埋入上内论理原是一样,都因在缺乏空气的地方而窒息,以云苦乐殆未易分,然而人终觉得活埋更为凶惨,此本只是感情作用,却亦正是人情之自然也。又活埋由于以上塞口鼻而死,顺埋倒埋并无分别,但人又特别觉得倒埋更为凶惨者,亦同样地出于人情也。世界大同无论来否,战争刑罚一时似未必能废,斗殴谋杀之事亦殆难免,但野蛮的事纵或仍有,而野蛮之意或可减少。船火儿待客只预备馄饨与板刀面,殆可谓古者盗亦有道钦。人情恶活埋尤其是倒埋而中国有人喜为之,此盖不得谓中国民族的好事情也。
廿四年九月
(1935年9月作,选自《苦竹杂记》)
谈策论
自从吴稚晖先生提出上八股洋八股的名称以来,大家一直沿用,不曾发生过疑问,因为这两种东西确实存在,现在给他分类正名,觉得更是明了了。但是我有时不兔心里纳闷,这两个名称虽好,究竟还是浑名,他们的真姓名该是什么。土八股我知道即是经义,以做成散文赋似的八对股得名,可是洋八股呢,这在中国旧名词里叫做什么的呢?无意之中,忍然想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洋八股的本名就只是策论。顶好的证据是,前清从前考试取士用八股文,后来维新了要讲洋务的时候改用策论,二者同是制艺或功令文,而有新旧之别,亦即是土洋之异矣。不过这个证据还是随后想到的,最初使我得到这新发见的是别人的偶然一句闲话。我翻阅冯班的《钝吟杂录》,卷一《家戒》上有一则,其上半云:
“士入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阈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定其是非乎。”何义门评注云,“此亦名言。”此其所以为名言据我辑是在于教人切勿作论。做策论的弊病我也从这里悟出来,这才了解了与现代洋八股的关系。同是功令文,但做八股文使人庸腐,做策论则使人谬妄,其一重在模拟服从,其一则重在胡说乱道也。专做八股文的结果只学会按谱填词,应拍起舞,里边全没有思想,其做八股文而能胡说乱道者仍靠兼做策论之力也。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在经书里,重要的实在还只是四书,策论范围便很大了,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那些对空策的把“可得而言钦”改到“可得而言也”去缴卷,还只庸腐而已,比较起来无妨从轻发落。钝吟上边所说单是史论一种,弊病已经很大,或者这本来是策论中顶重要的一种也未可知。我们小时候学做管仲沦汉高祖论,专门练习舞文弄墨的勾当,对于古代的事情胡乱说惯了,对于现在的事情也那么他说,那就很糟糕了。洋八股的害处并不在他的无聊瞎说,乃是在于这会变成公论。朱子《语类》中有云:
“秀才好论事,朝廷才做一事,哄哄地哄过了又只休,几事皆然。”又云:
“真能者未必能言,文士虽未必能,却口中说得,笔下写得,足以动人所闻,多至败事。”可见宋朝已是如此,但是时代远了,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