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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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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
  军司令部的住村上,队伍忙碌地整理行装,准备干粮,喂马,上鞍子,送还居民的用物,检查群众纪律,向居民告别,集中到后方去的人员、物资等等。
  居民们跟着紧张忙碌起来。有的拿着扁担、绳索到队伍里去,为队伍运送行李、物资。有的拒绝队伍里人的亲自送还,把门板、铺草、椅、凳之类的东西,自己取回到家里去。
  有的在和队伍里人谈话,留恋地询问着:
  “什么时候再来呀?”
  “要带点胜利品给我们哩!”
  “天这样冷,刚下过大雪就要走!”
  “再住两天就是一个整月,满月走不好吗?”
  在人们奔来走去的这个时候,姚月琴却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脸上呈现着痛苦和不安的神色。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姚月琴今年二十一岁,是个不知道忧愁的天真活泼的人。在最近的一个多月里,她异乎寻常的快乐,工作也做得勤快。她的内心里,蕴藏着自豪气和骄傲感。她觉得留在前方工作,是一种光荣。能够坚持在前方工作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她所在的机要、电台工作部门,只是政治部的新闻台,还有一个报务员和一个译电员是女的。在司令部的各个部门的四百多个人员里面,女的只是她一个。她是最先了解敌情我情和战争形势、领导意图的人,她知道规模巨大的战争就要来到,她热望能够和战争在一起,时刻呼吸到战争的空气。单是华东战场上,双方就有几十万兵力,在激烈地斗争。这是怎样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呀!她对她这一时期的身体健康,非常满意,比从前更强壮了,走长路也不感觉过分的劳累。“有些男同志还不如我哩!”她心里常常这样说,也对她的爱人胡克和别的男同志公开地夸过口。她记得她那天送别黎青的时候,黎青对她说的话:“要经得起锻炼,留在前方工作,是幸福的。”是的,她享受了这个幸福,她自信她将长远地享受这个幸福。今天上午她走过会场的时候,她的幸福感和骄傲感,特别显得深切。满屋子的军官,没有一个女性,除她以外。队伍就要向前进军,大战就要来到。她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快乐。她不时地抚摸着她的绿围巾,好似绿围巾就是幸福和快乐的象征。
  可是,她竟然忧愁起来,眼眶里滚动着泪珠。
  半个小时以前,机要科长万长林通知她,决定要她到后方去工作。
  当她听到万长林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万长林问道:
  “什么后方前方的?”
  “决定你到后方去工作,派一架电台到后方去,你跟着去。”
  “真的?”姚月琴还是抱着怀疑态度,张大眼睛问道。
  “已经决定了!”万长林明确地说。
  姚月琴知道,在战争里面,特别在形势紧张的时候,“讨价还价”是不允许的,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她的愿望和自尊心逼使她要挽救已经决定的局面。她向万长林问道:
  “能不能调别人去呀?”
  “赶快准备一下,去后方的人,马上集合出发。”万长林对她的问话不加考虑地说。
  万长林走了以后,姚月琴闷坐在屋子里。一直坐了十几分钟,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好象全身已经麻木了似的。
  她想不出决定她到后方工作的理由。她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我是女的?女人的命运就是到后方去?”她突然感到女性的悲哀,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揩了眼泪,大步地走向万长林的屋子里去,她想争辩一下,竭力地争取留在前方。到了万长林门口,万长林正在为她准备密码本子,她的脚还没有站定,万长林就向她说:
  “密码本再等一刻钟来拿!”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地斜靠在墙脚根。她为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
  “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胀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你到前方去,鞋子还能不穿?尽是山路!这是我们姐妹两个连夜赶出来的。你不要不行!”
  “这是我们的心意!好姐姐,你带着吧!”
  林素云和吴秀莲争抢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不让姚月琴张一下口。
  姚月琴感到痛苦加上痛苦,两个小姑娘的话,针一样地刺着她的心肉。但她不能不抑制它,她不能在两个小姑娘的面前,泄露她内心的隐痛。
  她终于强笑起来,亲热地抚摸着两个小姑娘冻得冰冷的脸。
  “谢谢你们,小妹妹。”
  姚月琴和两个小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姚月琴在院子里接受了机要科长给她装着密码本子的皮包,沮丧地走向集合地去。
  在经过沈振新门口的时候,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接着就跨进门去。
  “小姚呀!又来了电报吗?”沈振新问道。
  姚月琴没有作声,望了沈振新一眼,低下头去。
  这使沈振新诧异得很。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李尧和汤成,偷偷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腮上的肌肉发着颤抖,眼眶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有信带吗?”姚月琴挣扎着低声地说。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梗着似的。
  “带什么信?”沈振新不解地问道。
  “他们要我到后方去!”姚月琴撅着嘴唇说。手里的背包沉重地滑落到地上。
  “你跟电台到后方去?”
  “唔!”
  “你走路不行?身体不好?”
  “我从来没有掉过队!没叫人搀过、扶过!”姚月琴揩拭着泪水淋淋的眼,愤然地自豪地大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到后方也是工作,也是为的战争胜利。那里有军械厂、被服厂、医院,工作也很重要。淌什么眼泪?二十岁出头了吧?入了党,还是小孩子?”沈振新恳切地说。
  姚月琴的心情平静一些。
  “黎大姐说写了两封信给你。你不回一封给她?”
  你告诉她,信,我收到了。我没工夫写信。”
  参谋长朱斌匆匆地走进来,姚月琴便拾起背包,缓缓地走了出去。
  朱斌把地方支前司令部拨来两千多个民伕、三百副随军担架的事报告了沈振新。
  “民伕、担架已经到啦?”沈振新问道。
  “路线已经开给他们,要他们在今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朱斌答复说。
  在朱斌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沈振新对朱斌说:
  “不要把一些年轻力壮的人送到后方去!能工作的,可以留在前方的,还是留在前方。让这些人在艰苦的生活里锻炼锻炼!他们经过锻炼,才能够认识战争,认识世界,认识他们自己。”
  “小姚不肯到后方去?”
  年轻人有上进心,争强好胜,这种心理,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就是斗争的积极性,不要轻易伤害这种积极性。他们幼稚、脆弱,也要经过锻炼才可以老练、坚强起来。把我们部队的朝气都磨掉了,还成个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说的不是指小姚这一个人。在我们部队的建设上,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点!笨重的物资,要转移到后方去,机关要精干,战斗部队要充实,人力还是要集中在前方。”
  “他们说她跟胡克谈恋爱!她的工作倒是很好的,进步也很快。”朱斌微笑着说。
  “他们不谈恋爱?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古怪!好管闲事!总是要青年人象个老实头!谈恋爱,不妨害工作,不违犯纪律,管它干什么?”沈振新有些恼愠地说。
  “我去查问一下看!”朱斌走了出去。
  姚月琴沉闷地坐在集合地的草堆边,冷风吹凌着她,她也没有把松散下来的绿围巾围紧,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一小堆雪上无意识地乱划。不远处林素云和吴秀莲的笑声传来,她急忙把身子移转到草堆的那一边去,躲避了她们的目光。两个小姑娘跑到草堆附近,看看姚月琴不在,便又匆匆地跑走了。
  姚月琴的姐姐是黎青的朋友,黎青常和姚月琴的姐姐在一起,也就和姚月琴相熟。黎青来到部队里两年以后,姚月琴高中毕业,便由于黎青的关系,投奔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姚月琴想起她三年来的生活,是在学校里、家庭里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她在部队里度过一年多的战争生活,那是在江南天目山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的和平生活。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象是互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
  “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
  “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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