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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江南。”华静吃着梨说。
“杭州?苏州?”
“无锡。”
“你说的一口北方话。”
“在北平读过书。”
“清华?”
“燕京。”
“来了好几年了?”
“五年。”
姚月琴对华静自然地尊敬起来,她以一个中学生对大学生那种羡慕的心情对待着华静。华静已经参加革命五年,她才不过两年多,这,她也觉得自己只是华静的小妹妹。她留心地注意着华静的一切,她的身材、面貌、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以及那条银灰色的围巾。她觉得这位大姊真是端庄、淑静而又热情。她原来觉得自己很美,可是,在华静的面前,她就不禁羞愧起来。华静的脸是白果形的,发着光亮,肌肉丰满、健康、结实,白,不是没有经过风霜的白,而是掺和着些微赭黄色的白,在白的深处透映出嫣红的色泽。
“你在想些什么?早点休息吧!”华静把姚月琴拉坐到身边,亲昵地说。
正在沉迷地端相着华静的姚月琴,“噗嗤”地笑了起来,撒娇似地倒在华静的怀里,捻着华静的光滑、乌黑的头发。
“你的被子怎么的?”华静指着红绸被子补了一块白布的地方问道。
姚月琴的脸阴沉下来,现出懊丧的神情。
“烧坏的?”华静又问道。
“不是!”姚月琴咕哝着说。
“这里补一块白的,倒也不难看,好象开了个小窗户。”华静摸着补着白布的地方说。
姚月琴摸出了袖珍手枪,又得意又懊恼地说:
“罗,你看!”
华静接过裹在方格子手帕里的沉重的东西,惊奇地解开来,发现是一支小巧的袖珍手枪和包着它的红绸子,禁不住“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的宝贝!它真有意思!”她抚摩着姚月琴的手背,笑着说。
姚月琴鼓着小嘴巴,喃喃地说:
“宝贝也没有用,军长只准我再玩三天,就得缴上去!”她拿回手枪,食指指头在袖珍手枪上点了两下说:
“小东西!我们还做三天朋友就要分别了。”
华静笑得简直止不住声,在听到对面房里有人鼾呼的声音以后,才遏止了她的绵长的笑声。
睡到炕上,熄了烛火,月光透照进来,小房间里还很明亮。
姚月琴把华静当作了她的黎青黎大姐,她的身子紧贴着华静的身子,嘴巴在华静的耳边轻轻地问道:
“华大姐,你跟梁副军长认识有多久?”
“三、四年了。”
“他们老干部不主张恋爱的时间过长。”
华静在姚月琴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同时发出轻轻的笑声。
“沈军长跟黎大姊恋爱了半年就结婚的。他们说,恋爱时间过长妨碍工作,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不能那样说!时间长短,要看具体条件。”华静说到这里,又连忙声明道:
“我跟梁副军长只是认识,我们只谈过几次话,都是谈的工作、战斗、学习。”
“黎大姐告诉我说,他们很懂得爱情,嘴上不谈,心里有数。”
华静没有阻止姚月琴在她耳边的絮絮叨叨,她把眼睛闭上,好象已经沉入了睡乡似的。但是她那颗很想探得关于梁波一点情形的心,却把姚月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录印下去了。
“我听人说,他说他要独身。”
华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但随即又抑制下去,听姚月琴还有什么说的。
“我不信!独身,女的我见过,我的姑母就是。男的我没见过。……梁副军长不会的,老共产党员,不会那样古怪,我想,他定是说的笑话!……他这个人跟沈军长象是亲兄弟,沈军长有什么吃的,总是要送点给他,他有什么吃的,也要送点给沈军长。真象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那个英雄人物,他们两个,都有一种灵魂美、性格美。就是身材容貌,也很美。………他来了只有两个多月,我们都喜欢他、尊敬他。……昨天,沈军长说,这一回,仗打得好,他来了,有很大的关系。
……”
姚月琴发现华静已经入睡,问了一声:“你已经睡着了?”
华静没有反应,她也便闭上了还是不想闭上的眼睛。
华静暗暗地笑笑,更紧一些地搂抱着刚刚结识的天真的、却又似乎是早熟的朋友,脸挨着脸,眯上眼,进入睡乡里去。
三四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橘红的脸蛋来的时候,华静走到回匡庄的路上。田野里拂着清凉的风,青青的麦叶上的露珠,发着晶亮的光。一片一片麦田,象是一块一块润滑的玉石。
姚月琴和华静一路上谈着笑着,把华静一直送到离匡庄只有二里来路的大石桥上,还是由于华静的一再推阻,才对华静道别说:
“我们快移动到别处去子,隔天把有空再来玩!”
“我们也要走!以后再见!”华静亲热地握着姚月琴的手说。
姚月琴转回头来,走到大石桥下面,用碧清的冰冷的溪水洗了手、脸,觉得非常清新、舒适。从高山上流下来的溪水里,映着她的红润的脸庞,溪流的声音,仿佛是特地为她奏着的清亮的曲子。她在溪边留恋了许久才走上归途。
迎着一轮红日和半天的朝霞,她一路跳着、唱着。
东南边小山丘上突然的一声枪响,使她吃了一惊。她走到山丘前面的时候,只见路口上坐着两个拿着猎枪的人,一个猎枪梢上挂着一只打死了的羽毛美丽的山鸡,一个手里提着一只灰色的死斑鸠。她定睛一认,一个是黄达,一个是胡克。
姚月琴立定下来,心里踌躇,望望两边,没有别的道路,一定得从他们两个人的面前走过。她想避开他们,主要是要避开胡克,可是胡克却坐着不动,而黄达倒拍拍胡克的肩膀走了。
她终于走上前去,在到了胡克面前的时候,突然放快脚步,低着头急穿过去。
胡克赶上去一把拉住了她,气愤地说: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姚月琴什么话没有说,眼睛瞄了胡克一下,微微地笑笑。
“我要跟你谈谈!”胡克还是很气愤地说。把姚月琴拉坐到一块石头上,自己在石头边给露水打湿了的草地上坐着。“你谈吧!”姚月琴向四周瞥了一眼,也用气愤的声调说。
“为什么不理我?打仗的时候不理我,打了胜仗以后还是不理我!变了心?变得那样快?”胡克怨恨地说。
姚月琴低着头,手捻着身边的草叶子。
“你答复我!”胡克命令式地说。
“我不答复!”姚月琴强硬地说。她用力地扯下一把草叶子,揉在手心里,弄得手上沾了许多胶粘的草汁,还是一股劲地搓揉着。
“为什么?”
“你不相信人!”
“没有变心,怎么不理我?十多天不跟我打照面,看到我,故意绕弯子走到旁边去,招呼你,一腔不答,把我当成仇人!跟别人有说有笑,一碰到我,脸就冷下来。我得罪了你?”
姚月琴几乎忍耐不住地笑出声来。她摔掉揉碎了的一团青草,板着脸说:
“你有话说完!”
“我当然要说,不说,再闷在心里,就把我的心闷炸了!我的心要炸开来,准比一颗手榴弹的威力大得多,炸死我自己,也要把你炸死!……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还是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有缺点,你批评,我保证改掉,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说出来,你承认错误,向你道歉,不行吗?
我又不是圣人、贤人,怎么会没有缺点、错误?……”
“圣人、贤人、英雄豪杰也有缺点,也犯错误!”姚月琴在胡克的话打哽的地方,补上一句。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不原谅我一点?”
“你没有缺点,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那是为的什么?”
“是我有缺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对你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意见!”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凶里凶气?”
胡克闷声不响,觉得自己的态度确是粗暴,心情不够冷静,不禁有点懊悔起来。摸出一块手帕扔到姚月琴面前,赎过似地低声慢气地说:
“手弄得那样脏,擦擦吧!”
姚月琴没有用他的手帕擦手,她又扯下一把草叶子在手心里搓揉着。
因为和胡克恋爱,她几乎被分配到后方去工作的事,她原想和胡克谈谈,表明一下她现在对他们的关系所采取的态度。因为怕引起胡克的不安,便一直埋在心里。可是,胡克因为她没有表明态度就和他不接触、不来往,却更加不安,以至暴躁起来。经过一阵内心的感情冲击,她要求谅解地表白着说:
“你应当信任我,我这个人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我爱你,就永远地真心地爱你。现在,在艰苦的战争里,我们都还是小青年,不必让同志们把我们当谈话资料。你知道吗?我几乎给送到后方去工作,真是那样,对我损失太大!我想,你也是很不愉快的!我不完全是因为这缘故不答理你,主要的是我自己想通了,这件事情警惕了我,我应该集中心思工作。我们两个人的感情,比作前面桥下的溪水,碧清,一点泥沙灰尘没有。把这条小溪当中暂时筑上一道堤坝吧。到时候,再把堤坝掘开,让溪水流过去。”
姚月琴说着,胡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强烈地跳荡着。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隔子许久,胡克苦着脸问道。
“战争结束!”
胡克陷入到迷雾里,眼前的光明世界忽然变得漆黑,他颓然地塌倒在地上,长叹了一声。
“最多不过是十年八年!”姚月琴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爽朗地说。
胡克坐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脑袋,看到姚月琴对等上“十年八年”全不在乎的神态,冷笑了一声。
“好吧!十年八年,比得过你!”他鼓着勇气,撅着嘴巴大声地说。
“以后,我们两个跟一般同志一样!”
“稍稍不同一点好不好呢!”
“不好,不必那样!”
“我要看看你这道堤坝是怎样筑法!”
姚月琴把胡克拉起来,拍去他背上的泥土,把手帕拾还给他,又理理自己被晨风吹乱了的头发,说道:
“你先走!”
胡克迟疑着,好象从此长别了似的,难舍地望着姚月琴。
“你不走,我就先走!”
姚月琴快步走去,始终没回一回头,眼睛直望着前方。
胡克揉揉湿漉漉的眼,在姚月琴快到村口的时候,他才背着吊着一只死山鸡的猎枪,缓慢地走向村子上去。
姚月琴回到她的小房间里,身子觉得很轻松,仿佛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什么歌曲。早饭以后,拿出她写给黎青的回信来,重新看了一遍,在信的边楣上加写了这么几句:
“大姊,告诉你,我下了决心,停止了我跟小胡的关系。今天早晨,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华静姐姐对我说:‘对一个女同志,早婚是有害的,早恋也是有害的。’她的话是真理,坚定了我的决心!我已经把这个决心变成事实了!”
下晚,姚月琴走到梁波门口,想把招待华静的情形告诉梁波,一到门口,屋里坐满了人,几位军首长都在。他们围坐在桌子的四周,正玩着扑克牌,她张望了一下,正要退缩回来,朱参谋长喊住她,冷着脸郑重其事地问道:
“小姚!昨天半夜里,来了一个什么客人?”
姚月琴笑着,望望坐在朱斌旁边正在考虑出牌的梁波。
“你朝副军长看什么?你的客人跟副军长有什么关系?”
朱斌滑稽地笑着,沈振新、丁元善他们跟着笑了起来。
“会笑!当心把脸上的粉笑裂了!”梁波指着朱斌,抑制着内心的愉悦,装着若无其事,冷冷地说。
姚月琴回过身子,笑着跑了开去。
“这有什么秘密头?公开说说!牌,迟早总是要摊出来的!”
从来不说笑话的沈振新,破例地对梁波说。
“胡扯八扯!人家是地委的秘书,来谈谈玩玩的。你也听他的?出牌!”梁波红着脸带笑地说,从沈振新手里抽出一张牌来。
“我昨天晚上打你门口过,听到一个女同志的笑声,你们谈的什么,那样高兴?”沈振新问道。
“你到那个时候没睡觉,干的什么?”梁波反问道。
“我不秘密,写信!”
“你看人家多么正大光明!”丁元善望着梁波说。
梁波只得被迫地说:
“才见过几面,‘八’字还没见一撇!”
过了好一阵,屋子里才平静下来,停止了谈笑。
沈振新叫李尧拿来黎青带来的蒸咸菜,大家一齐在梁波的屋子里吃了晚饭。
人们散去以后,姚月琴又走了来。
“什么时候走的?”梁波问道。
“一大早,太阳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