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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军拿过王茂生手里的枪,翻来掉去地看着,用手指头点着枪托子,笑着说:
“你这个家伙,遇到神枪手使唤你了!好福气!”
潘文藻现出惊奇、快慰的神情,问罗光道:
“打飞机的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
“王茂生!”罗光告诉他说。
“奖励他!我马上报告师部、军部发嘉奖令!”
他立即拿起电话筒,直接地要到军政治部主任徐昆,把王茂生击落敌机的情形,大声地报告一遍,要求军部立即给战士王茂生传令嘉奖。
他打过电话,向罗光说:
“可以发展他入党!”
“他是参军来的,在地方上就……”
“参军来的,成分好,更要发展!”
“在地方上就入了党,是我们连的支部委员。”“啊!那好!一个革命战士,要思想好,还要战斗技术好。野战军政治部、军政治部指示,要在火线上发展党员,举行火线上入党宣誓。挑选一些勇敢的、诚实的、肯学习的,吸收到党内来!我来,就是要跟你们谈这个问题的。”潘文藻对罗光说。
“我们打算这样做!”罗光说着,把党员的情况和发展对象的情况,向潘文藻叙述了一下。
“不要打算不打算的!在火线上考查干部、战士对党的忠心,在火线上发展优秀分子入党!要提高战斗力,保证胜利,这是重要的环节!过去,我们对这一点认识不足!”
罗光点着头,应诺着。
潘文藻带着喜悦,匆匆地走了。
敌机跌落的地方过远,李全在山头上看到它已经烧掉了,便折转回来。
他过度兴奋,满头大汗地奔跑而来,几次跌倒在没有路的山坎子上,一只手给荆棘刺破,流着血。鞋子磨坏了底,脚掌磨擦着坚硬的石块,发着难忍的疼痛,他的脚步却仍然是飞快的。
他不知道飞机是什么人打中的,当是它自己起了火。一到洞口就叫骂着:
“活该!没打死我,它自己倒开了花!你们看到吧?一个‘小流氓’①炸掉了!掉到东边山洼里!”
①战士们称敌人的侦察机叫“小流氓”。
罗光抓住他的胳膊,说道:
“你的手出血!赶快去包包好!谁救了你一命,你还不知道?”
有人从洞里边拿出红药水和纱布给他,他一边裹着伤处,一边张大眼睛问道:
“谁打下来的?指导员,是你打的?”
“我有那个本事就好了!”罗光笑着说。
“赶快去跟王茂生跪着磕个头!不是他,你准给飞机抓去做俘虏了!”洞口里的黑处有人冷冷地说。
李全的眼睛在洞里洞外搜寻着王茂生。有三架敌机从远远的地方斜飞过来,王茂生正在山尖上小白杨树底下,准备再一次地射击敌机,李全看到了他,便跑向那里去。
“小鬼!”罗光喊住李全,问道:
“你回来干什么的?山上打的怎么样?”
李全这才想起自己回来的任务,于是又跑转回来,站到罗光面前,喘息着报告说:
“敌人攻了两次,都给打垮下去了。林排长带了轻花,不要紧。山头下面躺了二、三十个敌人的死尸、伤兵。连长说,估计敌人还要攻,中饭不要送上去,就送点开水、大葱、萝卜干子,啃干馒头算了,肉留晚上吃。”
“还有吗?”罗光觉得他说说想想,恐怕他忘了什么,问道。
“没有了!……啊!连长说:‘没问题’,要你放心,……啊,他还说:‘敌人再来,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没有了!”
说后,李全便一溜烟地跑到小山尖子那边,搂住王茂生,把他的脸磨着王茂生的脖子,嗲声地说:
“海门老乡,仗打完了,我请你的客!跟你庆功!”
“请客吃什么?”杨军接话问道。
李全笑笑,说:
“什么好吃,吃什么,请你作陪客!”
东孤峰上的枪声又剧烈地炸响起来。
李全的嘴吻着王茂生腰间挂着的水壶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水,又急忙地跑回阵地上去。
杨军回到山洞里,脸色又显出激动不安的神情。
“小鬼说林排长带了轻花。”他望着罗光说。
“你又想上去换他?留点力气慢慢使!”罗光笑着说,拍拍他的肩膀。
杨军的嘴巴一张,罗光就看见了他的心。他只得默默地坐到一边去。
“昨天下午,你还告诉我黄营长跟你谈的那番话。黄营长的话,是战斗的经验教训,我觉得非常对!你受过伤,我也受过伤,受伤、牺牲都不算什么,革命,还能不流血?应当把仇恨化成力量,化成无敌的力量,爱惜它,宝贵它。我们的生命,是自己的,又不全是自己的,又是属于党的!”
罗光的声音很清脆,同时又很沉痛、亲切。他的这一段话,使杨军默默无言,不禁回想起他从后方动身以前的深夜里,黄弼流着泪珠向他说着那一番话的情景。他的心里,为自己没有能够深刻理解和接受黄弼的教育而感到痛苦难过。
枪炮声越打越猛。罗光急速地走出洞口,侧着耳朵向高处听着。杨军跟着走出去,紧紧地贴以罗光身边,仰望着硝烟弥漫的东孤峰。
六四
在李全跑回到山头上的时候,山头上只有一挺机枪悬在崖边朝着崖下喷吐着火花,不停歇地射击着。队伍在敌人第三次进攻被阻滞的当儿,已经反击到山下去,在山腰上的小树丛里、草窝里,和敌人展开了白刃战。敌人,有的拚命回窜,有的把枪摔掉,躲藏到狭窄的崖沟里,有的在悲惨地嚎叫着,有的还在挣扎抵抗,和解放军的战士扭成一团,在站不住脚的陡坡上翻上滚下,抱着腿的,扭着腰的,互相角力、拳击、摔跤。这是昨晚到现在的十几个钟头以来最激烈的一场血战了。
连长石东根手里的快慢机的枪口上,冒着青烟。他伏在一块大岩石后面,朝着三个向他冲来的敌人轮转地射击着。三个敌人中的一个,头埋在一堆草里,枪举在头上向石东根开火,两个从石东根的左右两边包上来,端着刺刀闪亮的美国步枪,枪弹从刺刀旁边穿射出来。他们距离石东根只有三十多米光景。石东根的怒火烧到脸上,满脸通红,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弹连续地射出去,却总是打不中敌人,那两个向他奔来的敌人,一个是矮小细瘦的家伙,一个又高又大,象个泥菩萨,他们一股劲向前窜,挺胸突肚,摇头晃脑,仿佛喝醉了酒。那个高大的,给石块绊了一跤,跌得很重,象下跪似的,两个膝盖一齐弯曲下去,垫在坚硬的石头上。他咬咬牙,骂了一声,又爬起来向前气喘吁吁地颠扑着。那个矮小的瘦家伙奔跑得很快,象癞虾蟆似的跳跳蹦蹦,张大嘴巴,汗水拌和着黑灰、鲜血、污泥,把他那张瘦脸弄得已经不象人脸,只有两个小眼球还显得出来,一眼望去,活象一只肮脏的猴子。
石东根非常愤怒,但也有些慌乱。这是手榴弹最有效用的时候,他却忘了使用这个武器。在慌乱中,他又安上一夹子弹在枪膛里,对着那个矮小的猴子射击着。
形势显得很危急,他不能后退,他没有想到后退,而后面正是一个悬崖,也无处好退。他决心等候敌人来到身边,和敌人肉搏一番。
匆匆奔来的小鬼李全,在五十米开外,一眼看到连长处在三个敌人的围击之下,不要命地跑了过来,牙根紧紧一咬,就一纵身从两丈来高的崖壁上跳了下来。真是凑巧,他的身子正好跌落到那个头部埋在草里的敌人身上,敌人给他跌撞得哇地叫了一声,撞到石头上的脑袋,几乎完全粉碎,立刻出了大量的血,不再动弹了。李全的眼睛红得象烧着了火,卡宾枪的子弹“咯叭咯叭”地飞向那个泥菩萨般的大高个子,大高个子在离石东根十几步远的地方栽倒在陡坡上,两腿朝上,头朝下,象一条晒蛋的瘟狗。石东根得到了救兵,从岩石后面跳出来,猛扑向矮小的猴子。猴子慌忙回窜,迎面又碰上李全,在李全凶猛的枪击之下,矮小的猴子还想死里逃生摔掉手里的步枪,一转身就朝好几丈高的悬崖下面跳去。他在还没有跌到崖下的半空里,吃了石东根连发的三颗子弹。……
石东根把李全死命地搂抱到自己的怀里,象是要把李全一下子揉碎似的。他的汗珠象檐水一样地川流着,滴到李全的头上。
“连长!我来晚了!”李全气喘喘地说。
“不晚!刚好!”石东根抹着李全头上的汗水,感奋地说。
队伍趁势追击敌人,一直追到山脚底下。
石东根和李全呐喊着冲到山底上去。
在山底下,歇了半个钟头光景,营指挥所来了命令,队伍仍旧回到原来的阵地集结。
石东根整理了队伍,回到东孤峰上。
这一个战斗,只捉到一个俘虏,攻击东孤峰的一个营的敌人,大半逃了回去,约摸有两百个敌人被击倒在山上、山下,死尸和伤兵躺了一大片。
捉住一个俘虏兵的是安兆丰。
安兆丰没有打死这个敌人的原因,一来是这个敌人双膝跪在他的面前,连连地求饶哀叫;二来是听口音,这个人很象是他的家乡一带的人。
可是,张德来对他却大为不满。
“你的饭省给他吃!我们打死的,你要捉活的!”张德来气愤地叫着。
“他是苏北家乡人,……”安兆丰解释着说。
“在火线上还管他家乡人外乡人?你们东台人就是家乡观念深!对敌人也讲家乡人不家乡人的!”张德来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发着红火,更大声地嚷着。
“你们阜宁人没有家乡观念?他缴了枪!”
“你看!统统打死了,就是你留个活的!”
“张德来!是你不对!只要敌人投降,就不能再打死他!”
周凤山对张德来批评说。
“周凤山说的对!”夏春生说。
“我不同意!”张德来气汹汹地走向俘虏的身边去。
俘虏浑身发抖,连忙跪到张德来面前,连连磕头作揖,长满疥疮的两手合拢一起,象求仙拜佛似的。
“我是在路上给他们抓去的,我是……我是……”他悲伤而又惶急地叫着。
张德来看到俘虏的那副样子:又哭又叫,面黄肌瘦,满脸皱纹,两眼下陷,心就有点软了。仔细看了一眼以后,忽地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些面熟,再入神定目一看,他愕然地楞住了。
“啊!你是孙福三?”张德来惊叫着问道。
俘虏的头低下去,更大声地号哭起来,叫着:
“饶我一条命吧!……饶……饶我……一条……命吧!”
听说是孙福三,安兆丰、周凤山他们赶快走近到俘虏跟前,蹙着眉头认看着。他们越看越象刚到陇海路北的那天夜晚开小差逃走的孙福三。
“不是孙福三是谁呀?”安兆丰叫了起来。
歇在一旁的秦守本和许多人一齐奔过来。
“看你!看你糟蹋成这个样子!只是半年工夫,就叫人认不得你了!二十七八岁的人,变成了四五十岁的干瘪鬼!嘿!
活现形!替我们阜宁人丢脸!”张德来慨叹着说。
“好呀!开小差跑到反动派那里打我们!”
秦守本暴怒起来,甩起脚来,就朝孙福三的身上踢去。孙福三连忙躲让开去,匍匐在地上哭泣号啕着说:
“是给他们抓去的,我不肯干,他们严刑拷打,打得我浑身是伤呀!叫我坐老虎凳,逼我干啦!我宁死不屈呀!想跑跑不掉呀!……”
“你还宁死不屈?你胡扯瞎吹!不要鼻子!你拿枪打我们!我当班长的第二天,你来参军,第七天你就跑掉!”秦守本气抖抖地怒骂着。
“我一枪没有放呀!……我错啦!我该死呀!……我再不跑啦!……我要拿枪跟他们拚啦!……”孙福三跪在秦守本跟前,哆嗦着说。
“把他带下去!不要在这里哭呀嚎的!”石东根气愤地命令道。
逃跑以后,给敌人捉去强迫当兵的孙福三低声哀求道:
“班长,不杀我吧!”
“谁是你的班长!”秦守本狠狠地瞪着孙福三吼道。
孙福三带走以后,山头上的战士们好一大阵没有作声。张德来气愤得歪扭着头,只是不住地吸烟,安兆丰连声叹气,秦守本则抱着膝盖,气得两眼通红。
“真倒霉!捉到一个俘虏,又是个开小差的逃兵!”周凤山冷冷地说。
“什么逃兵?是敌人!”洪东才说。
“唉!许是给敌人抓去逼住干的。”张德来咕噜着说,叹息着。
“你又可怜他了?你不是说要打死他的么?”安兆丰朝张德来瞟一眼,点着指头说。
张德来瞪瞪安兆丰,把头歪扭过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留点精神打仗!”带轻花的排长林平说。
受了重创的敌人,没有再举行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