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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副团长刘胜一头闯了进来,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
“仗没有打好,马也不服骑啦!险乎把我摔下来!”
“你来得正好!你的政治委员在这里!”丁元善指着陈坚对刘胜说道。
刘胜和陈坚握着手说:
“是你来当我们团政治委员!欢迎!欢迎!”
“打仗,主要靠你!”陈坚热情地拉着刘胜同坐在一条凳子上。
“那还得派个团长来呀!”刘胜望着沈振新说。
“派谁呀?就派你!”沈振新说。
刘胜站起身来,声音呛呛地说:
“我怎么干得了?拉住黄牛当马骑,那行吗?”
“黄牛?耕田总还是行的呀!”丁元善笑着说。“本来挑八十斤担子的,现在就得挑一百斤。再过些时候,还得挑一百二十斤!形势越严重、越紧张,挑担子的勇气,就应当越大。怎么?涟水城一仗,把你的牛劲打掉了?苏国英牺牲当然是个损失。只要你们两个人团结、合作,这个主力团,还是个坚强的主力团。话说清楚,你们要把这个团的队伍带好,仗打好。”沈振新望着刘胜和陈坚两个人严肃地说。
刘胜宣誓般地说:
“接受领导上的决定!一百斤我也挑,一百二十斤我也挑!”
“在上级的领导下,我们一定团结好全团的指战员,坚决完成任务!”陈坚站起来爽快地说。
午饭以后,刘胜来到沈振新的屋子里,随便谈了几句以后,沉着脸问沈振新道:
“陈坚是个大学生吧?”
“是呀!你问他是不是大学生,是什么意思?”沈振新反问道。
“知识分子!嘴上说得好听,做的又是一样!”
“所有的知识分子干部,都是言行不一的?”沈振新再问道。
“总归我们这些大老粗、土包子跟他们搞不来!”“什么大老粗大老细?什么土包子洋包子?什么我们他们?
搞不来,为什么搞不来?”
“刘胜听了军长接连的问话,眨眨眼,感到无法应对,便回过身子要走,沈振新留住了他,冷冷地说:
“你今天不要回去!”
“明天早上要开干部会议!”刘胜呆楞了一下,说。
“我要跟你谈谈!”
“那我就明天早晨回去?”
“明天再说明天的!”
刘胜不安起来,觉得军长有些恼愠。他闷闷地站在那里,喷着烟,望着门外天空里灰色的云朵。沈振新的心也很不安,但他在竭力控制着它;他又开始在他的屋子里踱起步来。两个人,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句话没有说。李尧跑来惶惑地望了一眼,想说什么,没敢开口,又走了出去。
“我的思想错误,改正就是!”刘胜咕噜着说。
“你有什么思想错误?你是永远没有错误的人!”
“我没有这样说过!”
由于心情的焦灼不安,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动,沈振新的身子有些发热,他脱下夹绒大衣,用力地把它摔到床上去。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吸着。他在他的皮包里着急地找寻着什么紧要的东西,把皮包里所有的文件、地图、小剪刀、黎青给他写的信等等全都翻倒出来,散满在桌子上,结果,他拿出了一本薄薄的书来,可是随即又扔到夹乱的物件当中去。他这个时候的心绪,就象桌子上的物件一样,杂乱得很。许许多多的事情、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翻腾、搅动。
沉闷了好一会。刘胜看到沈振新已经平静下来,象个闯了祸的野孩子,站在他的母亲面前甘愿受责似地要求道:
“有什么话,首长训吧!”
沈振新搔搔已有几分花白的头发,坐下身来,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他把散乱的物件,重新整理起来,装进皮包里。
“我在天秤上自己称过,我当团长是困难的。”刘胜吞吞吐吐地说。
“困难的确在你的身上!”沈振新严肃地说。
“我的能力不够,腰软,担不起重担子!”
“不是!”
刘胜望望沈振新恼愠的神色,把头低了下去。
“是你骄傲!是你身上有毛病。每次战斗,我都觉得有必胜的把握,结果,并不是这样。二次涟水战斗是非打不可的,不把敌人抵住,敌人就要长驱直入,弄得我们转不过身来。对于我们这个军来说,确是一次失败,仗没有打好。失败的原因很多,我们许多干部骄傲自满,是许多原因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这里面,我有份,你也有份。昨天,你们团里四个战士在我这里谈了战斗的情形,他们是不怕死的,勇敢的,但是,我们骄傲、轻敌,看不到自己的弱点,浪费了他们的血!你说知识分子干部有缺点,难搞,你和我一样,是农民出身的,你不想想我们自己有没有缺点?人家怕不怕我们难搞呀?请求野战军首长派干部来当你的政治委员,是为的什么?野战军首长又为什么找一个陈坚这样的大学生出身的干部来当你的政治委员呀?同志!虚心一点好!对自己要多看到短处,对别人要多看到长处;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人家什么都不行。我过的桥,走的路,比你要多些,我碰的钉子,吃的苦头也比你多得多!老刘呀!我们不能再去自找苦吃!就拿过桥作比方吧!有平坦宽阔的桥,也有独木桥,骄傲自满的人,常常把自己逼到独木桥上。俗话说:‘双木桥好走,独木桥难行。’走独木桥是危险的,走不好,要跌到水里淹死的!
……”
沈振新以沉痛的声音,缓慢的速度,说了这一段内心深处的话。在刘胜的记忆里,寻找不到军长说过类似这段话的痕迹。刘胜今年是四十岁的人,在革命的队伍里生活了十五年,也从没有别的什么人向他说过这番话。他的胸口跳动起来,用力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你认为我的话不对,你可以去走你的独木桥!”“你批评得对!看我的行动表现吧!”刘胜语音深沉地说。
这时候的沈振新完全冷静下来了,他发现刘胜的衣服后摆烧了一个铜板大的洞,腰间的阔皮带变成了一条狭窄的士兵用的小皮带,而且缺了小皮圈子,胡髭长得很长,眼睛发红,精神有些疲惫。左膀子的动作,好似不大自如,便问道:
“你的膀子?”
“没有关系!”刘胜摇摇他的左臂说。
“跌了一下?”
“弹片擦去一层皮!”
“衣服烧了洞,没有换的?”
“给硫磺弹烧光啦!”
“把我这件大衣穿了去!”沈振新拿着夹绒大衣说。
刘胜没有接受,把沈振新给他的大衣放回到床上去。“好吧!吃了晚饭,跟陈坚一块回去,先到师部去一下。”
刘胜离开军长的屋子,到军政治委员那里去约他的团政治委员一同回去。走到丁元善的门口,听到丁元善这么几句话:“刘胡子这个人不是有勇无谋,是勇多谋少,要好好帮助他,他有很多长处……”刘胜立即停住脚步,回过身子,信步走到村子前面的水塘边,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下来,看着水里的鸭子,沉下去,浮上来,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吸着烟,回味着刚才沈振新对他讲的那番话。
黄昏的时候,刘胜和陈坚两个牵着两匹马,走向村外,李尧飞跑着追上来,把沈振新的夹绒大衣披到刘胜的身上。刘胜回头向军长住的屋子望了一眼,见到李尧又跑了回去,便穿好大衣,跳上马去。
新任的团长和新任的团政治委员两个人,第一次并肩并马缓缓地向前行进。
八
只能用半边身子着床的杨军,斜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捏着手指计算一下,他从火线上下来已经十四天了。随着医院迁移到林家沟来,也已度过了八个昼夜,正好和第二次涟水战斗经过的时间一样长短。在他的感觉里,猛烈的涟水战斗象是昨天夜晚的事;耳畔的炮声和枪声似乎还在鸣响。他瞧瞧病房里,躺着的人的确是在床上,不是在战壕里和掩蔽部里;他才又觉得他是个受了伤的人,手里没有了武器。他感叹了一声,声音里含蕴着失去战斗力的悲哀情绪。三天前,他的伤势处在危险的关口,弹片从肩上钳取出来以后,经过的情况是良好的;接着却增高了体温,进而到发高热,体温计的水银柱曾经升到三十九度八。发高热的那天夜里,女医生黎青和女护士俞茜守候在他的身边。在近乎昏迷的状态里,他的脑子里映动着紧张的战斗画面——三年前的一个春天,战斗发生在他家乡附近的一个县城,敌人是日本鬼子一个中队和汪精卫伪军两个营。拂晓的时候,部队展开了对敌人的攻击,一直打到天黑,城墙没有爬得上去,城脚根倒下了十来个战友的尸体,他(那时是一个战士)踏着战友们的血迹爬上云梯,他的手将要攀住城墙垛的时候,云梯突然倒下,他跌了下去,跌到战友们的尸体旁边。他刚刚清醒,看到他那时的营长苏国英象一只松鼠,轻手轻脚地在云梯上跳跃着直往上爬,在城墙垛上,苏国英连续地扔出四个轰然大响的手榴弹,敌人的机关枪停止了嗥叫,接着,苏国英一纵身,跳到城里面去。他听到苏国英在城墙垛上大叫了一声:“同志们跟我来!”于是,他迅速地爬起来,跳过尸体,照着营长的姿态,敏捷地爬上了云梯,云梯“咯吱咯吱”地叫着,催促他赶快登上城墙;他终于爬了上去,也扔了几个手榴弹,跳下城去。冲锋的号声在黑空里吼叫起来,战友们纷纷地上了云梯,攻入到县城里面。不久,兄弟营的部队也攻了进来。苏国英在火线上跑来跑去,指挥着队伍向敌人攻击,当一股敌人逃窜的时候,苏国英代替一个受了伤的机枪手,向敌人不停地扫射,打得敌人纷纷栽倒在一片开阔地上。在战斗接近解决的当儿,他押着二十多个伪军俘虏走向已被打开的城门口,不幸,敌人的一颗冷弹,击中了站在城门口一块石头上的营长苏国英。他立即把俘虏交给别人,奔上去抱住他的营长,他的营长却大声喝令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但他还是把苏国英背出了城门。在城外的小山坡下面,碰到两个女担架员,恰巧,一个是他的未婚妻阿菊,一个是他的姊姊阿金。他把苏国英交给她们,回身奔向火线的时候,他还听到他的营长苏国英叫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在他眼前的,不是苏国英,也不是他的姊姊阿金和他的未婚妻阿菊,而是沈振新军长的妻子医生黎青和护士俞茜。
他这两天高热退了,也没有再做过梦。
他很想把他的梦——也是真实的故事——说给什么人听听,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只对二排长陈连说了一句:“我梦见了苏团长。”他在想念他的团长,也在想念他的阿菊。今天早晨,他曾对俞茜说:“能替我写封信吗?”俞茜说:“可以,写给谁呀?”他却又回口说:“不写了。”他想告诉阿菊他负伤了,但他的家在江南,那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地区。即使可以写信去,阿菊知道他负了伤,定会伤心落泪,说不定还要奔得来探望他。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请人写信给自己的爱人,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战士,是很不应该的。他竭力把对阿菊的思念排斥开去,用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连连敲了两下。
他转动身子,感到伤口隐隐发痛。从枕头旁边他拿出一个纸烟盒子,又从纸烟盒子里拿出在他肩部钳取出来的炮弹片。它是弯曲的狭长形,边缘密布着狰狞可怕的齿角,在钳取这块弹片之前,他就向医院院长提出了要求,钳出的弹片给他留着做纪念。院长没有拒绝,在今天上午,把洗去了血迹的弹片给了他。一拿到手,他就看呀摸的摆弄了好久。现在,他又把弹片放在手里玩弄着,翻来覆去地端相着。“好呀!
你钻到老子肩膀肉里!”他对着弹片咬牙切齿地说。
“它对你有交情,没打断你的骨关!”离他的床位不远的二排长陈连说。
“是呀!所以我要留你做纪念品啦!”杨军一面应着陈连的话,一面还是对着弹片说。
“对我,它就瞎了眼,不讲交情了!混账家伙!”断了一条腿骨的陈连骂道。
“你为什么不钻到蒋介石的身上去?为什么不钻到张灵甫的身上去?我们的肉是香的?好吃?他们的肉是臭的?不好吃?”
杨军正在对着弹片出神,俞茜走了过来,把弹片拿了去,装到纸烟盒子里,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藏在身后,笑着说:
“杨同志,好好休息!这个东西我替你保存!”
“你要保证不弄丢了!”
“你出院的时候,我还给你。”
俞茜站在杨军面前,黑黑的小眼珠的斜光,射到杨军的脸上,杨军觉得俞茜的眼光,柔和但是又很严厉。他认错地说:
“你走吧!我休息,我休息。”
俞茜还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