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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月琴汗湿淋淋地奔到丁元善和胡克身边,脚步没有站稳,就喘息着急忙问道:
“孟良崮打下来啦?”
“打下来?有那么容易?”胡克冷冷地说。
姚月琴用不悦的、但又似乎含笑的眼光瞥了胡克一眼,转脸向丁元善说:
“人家都说打下来了,还说张灵甫也捉到了!”
丁元善正要答话,胡克张大眼睛抢先地说:
“是你捉到的?”他的话音里,象是含蕴着长久以来的不愉快的情绪,他的眼光仿佛也很严厉,但却使姚月琴并不感觉到难堪和不满,她不但没有反感,相反的,她倒觉得他对她有一种以往所没有过的温和与亲切。
她想笑,但又压制了它。
“丁政委!来了几份电报。好消息,捷报!”
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沓电报,交给丁元善。丁元善的眼光也暗暗地带着笑色,从胡克的脸上扫掠到姚月琴的脸上,使得他们两个相背地同时扭过头去。
丁元善翻阅着电报,姚月琴从胡克手里默默地拿过望远镜来,看望着孟良崮高峰。
“哎呀!我们的大炮打得多准啦!哎呀!山头上还有不少大洋马!还有大炮!……”
姚月琴一面看着,一面惊叫着。
胡克很想把闷在心里的许多话,一下子开放出来,对姚月琴说个痛快,但是,他又觉得眼前不是适当的时间和地点,便把要说的话,要出的气又压制下去。只在姚月琴还给他望远镜的那一刹那,在姚月琴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姚月琴仿佛也有这种心情,闪电似的向胡克眨动了一下粗长的睫毛。
西线阻击阵地上又来了电话,丁元善入神地听着:
“……玉皇顶还在我们手里,还在死纠活缠,……五个连还没有到,……敌人改变了打法,用小群突击,……孟良崮那边怎么样?……”
“……玉皇顶是你们最后的防线!……你们不要人在西边,心在东边!我相信你们能够完成任务,你们辛苦,我们知道。……孟良崮,今天不到太阳下山,估计可以解决!”丁元善用他那素来是亲切恳挚的声音,向对方平缓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东边也是打,西边也是打!问题是下面有意见!”
“什么下面有意见?同志!是上面有意见!是你们有情绪!当了多年医生,我还能连伤风、感冒的小毛病也断不出来?”
丁元善一边翻着电报,一边扬起嗓音接下去说:
“我告诉你们几个好消息,有的是你们已经知道的,晋冀鲁豫太岳野战军五月四号结束了晋西南攻势,歼灭敌人一万四千八百名,晋察冀野战军五月八号结束了正太战役,歼灭敌人三万五千多名,延安东北蟠龙战役五月五号胜利结束,西北野战军歼灭敌人一个旅部、两个团,共计六千七百多名;在我们孟良崮战役发起的同一天,五月十三号,东北野战军发起了强大的夏季攻势,在沈(阳)吉(林)线上展开了全线出击!全国各个战场,都有很大的战绩,我们华东这一仗,有全国各个兄弟战场的配合,跟全国战局有密切的关系,……
你听到吗?”
“听到!”
“听到就好!你不嫌我罗嗦吧?你们要把眼光看远一点!这一仗打赢,把七十四师消灭,意义大得很啦!蒋介石说他这一仗是破釜沉舟、生死关头呀!……我们军部连箱底都清光了,连我们司令部、政治部的警卫连都给了你们!……梁副军长马上到你们那里来,听他指挥,打垮敌人的增援!”
丁元善放下话筒,笑着对姚月琴、胡克说:
“把这个敌人消灭,好不容易呀!”
“张灵甫还真比别的队伍难打!”姚月琴气愤地说。“不然,还称得起蒋介石手上的黑桃爱司(A)?你回去!小姚!”丁元善一面望着激战着的孟良崮山头,一面对姚月琴说。
“我要在这里!”姚月琴接过丁元善给她的电报,坐下来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看看,打下孟良崮,我要上去看看!”她又从胡克手里拿过望远镜,靠在丁元善身边,望着孟良崮高峰。
“还是回去吧!”丁元善转过脸来微笑着说。
姚月琴的眼珠急速地转动一下,顿时想出了一条理由,笑着说:
“电报,沈军长还没有看!”
“走!移到前面山头上,靠到孟良崮身边去!”丁元善对胡克说,同时望了姚月琴一眼。
姚月琴觉得丁元善的眼光是慈爱的眼光,是不再坚持要她回去的眼光,便得意地笑笑,仿佛他和胡克之间的那条堤坝,已经冲破了一道缺口似的,她和胡克一起,紧紧地跟在丁元善后面,兴冲冲地走向前去。
七一
掷弹筒弹、六○炮弹、迫击炮弹纷纷地击落在张灵甫的小山洞的洞口。两个小地堡中的一个,已经炸翻,好几具敌军士兵的尸体,躺倒在支离破碎的石块一起,折断了的小马尾松的枝干,拖挂在山洞口,惊恐地颤抖着。硝烟、沙土和碎石块,直向小山洞里面钻进去。本就阴暗的张灵甫的这个藏身之所,现在变成了烟窟。
张灵甫、他的参谋长董耀宗和他的随从副官,正挤塞在这个烟窟里,遭受着硝烟、沙土和碎石块的袭击。
这样的逼到面前的突然袭击,使张灵甫不能不感到严重的威胁,不能不感到灾星已经降落到他的头上。这个善于装腔作势,用虚假的外形以掩饰内心活动的将军,丑恶的原形终于暴露出来。他恐惧了,他慌乱了。
“难道我跟我的七十四师就这样完结了?”他从来不曾想到、也从来不愿意想到的问题,终于在这个时候,楔进了他的脑子。恐惧,阻挡不住地浮现到他的紫檀色的脸上来。他的脸,更象是一块猪肝了,血,淤积着,脸部的肌肉打着痉挛。死亡,死亡来到了他的眼前。
“还是突围出去!”他挣扎着说。
“突围,就是虎离山、龙出水!李仙洲的教训太深!太惨!突围,总裁绝不许可!也太迟了!”董耀宗悲叹着,绝望地说。
“这不是我的错误!是增援部队太不中用!”张灵甫暴戾地叫喊着,吞了一口硝烟,他的肿大的眼睛受了硝烟的刺痛,流出来的泪水,从他的眼角一直拖挂到他的腮底。
张灵甫濒于绝望的叫嚣,使参谋长董耀宗反而从死的恐怖里稍稍冷静下来。他低沉地痛苦地说:
“是你错了!也是国防部错了!”
“我错在哪里?”张灵甫急迫地厉声问道。
“莱芜一战,李仙洲被围,我们中央系统的部队,也有我们七十四师在内,要保全自己,救援不力,使他们陷于毁灭。这番,我们被围,他们桂系的七师、四十八师,会为了救援我们拚死卖命?我们错就错在没有算计到这一点!还有……”董耀宗见到张灵甫的脸色阴森可怖,腮边的紫肉不住地打着战抖,顿然停止了他的说话。
“还有?还有什么?你说吧!”张灵甫象是受审的罪犯,同时又象是审问罪犯的法官,从眯着的眼缝里透出一线邪光,斜睨着董耀宗,装作很冷静的神态说。
董耀宗和他一样,象是法官又象是罪犯。
“还有……”
“说下去!生死存亡的关头,有话说尽的好!”
董耀宗终于鼓起勇气说:
“还有,师长!你一生打对了九十九仗,这一仗打错了!”
“又错在哪里?”
“错在孤军突出,过分自信!”
“我过分自信?一个将官能没有自信?”
“将骄必败!”
“你说,我这就失败了?”
“大局已定!甫公,我们完结了!”
“你过分悲观!”
“事已至此,我无从乐观!”
“我绝不相信我们就从此完结!”
“不但我们七十四师完结了,我们整个的天下,江山也难于保全!”
“你荒唐!你糊涂!”
“我是死到临头的良心话,我觉得我这个时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几分钟。要党国江山可保,除非彻底改变!停止彼此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各怀鬼胎的局面!共产党内部一心一德,我们是离心离德,尔虞我诈!唉!”
董耀宗痛哭起来,眼泪在脸上急速滚动,身子瘫倒在地上,枯瘦的脏污的两只手,紧抱着光秃的脑袋,正象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快要临场处决的那种晕糊欲绝的样子。
张灵甫给他哭得心里发慌,难禁地受了他的感染,泪水又止不住地爬到腮边。但他毕竟是个趾高气扬的自命英雄的人,他冷笑着说:
“到今天,我才真正地认识你是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董耀宗觉得受了侮辱,转过泪湿模糊的脸来。他没有还口,他用从不出现的凶恶的眼光盯着张灵甫,在他的心里痛忿地说:“我是软弱无能,你是骄悍无用!”
张灵甫避开了董耀宗的不服的对抗的眼光,抓过几乎已被忘却的电话筒来,叫道:
“找五十八旅旅长卢信说话!”他转口对董耀宗,象是哀求苦告、又象是怒斥一般地说:
“不要这样!哭有什么用?挽救当前的局面!”
卢信正在孟良崮山头上遭受到强烈的攻击,炮弹纷纷地落在他的身边。他在电话里嘶哑地喊叫着:
“师长!我卢信!”
“怎么样?……山头还在手里?”张灵甫问道。
“还在手里,……暂时不要紧!五十一旅脚下的五二○、五四○高地,五十七旅的石山、六○○高地统统丢了,局势危急!我这里,……师长!你赶快考虑……”
“抽得出兵吗?……我的门口,……敌人攻到我的门口!”
炮弹、子弹的炸裂声,震断了他的说话,停顿一下,他暴起脸上的青筋喊叫道:
“抽不出兵来?下不来?什么?……卢信!你是将才!你是我的人!孟良崮山头交给你!……喂!喂!……你说话呀……喂!喂!喂!……”
电话线断了,他再也喊不应卢信了。但他还是拚力地喊叫着,说完了对方听不到的这几句非说不可的话:
“不要管我!就是我死掉,你也不要放弃阵地!还有希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们会胜利的!七十四师不会失败!”
他摔下了断了线的电话筒,话筒跌撞到石头上,碎成了三四节。
董耀宗又清醒过来,爬到张灵甫的身边,连声地哀叫道:
“甫公!不行的!事已至此,祸患临头,赶快考虑我们的善后吧!”
子弹飞到门口,另一个地堡又炸毁了,喊杀声越来越近,打散了的马匹,在洞口外面狂奔乱跑,发出悲恐的嘶啸。
“山头还在我的手里!坚持到底!”张灵甫认为局势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用他那没有耗竭的自信撑持着说。
但是,和他共事十年之久的董耀宗,却早已绝望。他看到了他的主管长官从未有过的那种狼狈的神情:心神不宁,身子瘫痪,由于过分慌乱,摇晃着的脑袋,猛然地碰击到石头上,手枪从颤抖着的手里跌落到地上。
“赶快把小甫带来!”董耀宗对张灵甫的随从副官突然地命令道。
“带他来做什么?”张灵甫问道,拾起地上的手枪。
“带就带来吧!”随从副官颤声地说。
张灵甫思索着,没有作声。
随从副官趁着枪弹稀疏的时刻,爬出了山洞。
董耀宗觉得刚才和张灵甫的言语冲撞,冒犯了长官,心里有些懊悔。一种平素所有的意识,在他的脑子里活跃起来,那就是张灵甫对他还是有着深厚的情谊,他的少将参谋长的职位,是张灵甫一手擢升起来的。他觉得在这个危难的时候,应当以德报德,于是,他想到他应该尽到最后的忠义之心,保全他的长官张灵甫的生命。他认为:人,总应该活着,死,在任何时候都应该避免,死,病死,战死,自杀而死,都是不幸的。
“不是为了辅佐你,我不会在这个时代从事戎马生涯!我已经年近知命,甫公!人生的真谛是活,不是别的,不是死!这是最危险的时候,是死到临头的时候,我冒胆地对你说了这几句话。也许你不以为然,但我是出之肺腑。你用手枪打死我也未尝不可,我的心,真是忠于你的。我有家小,你有妻室儿女,我们不能叫他们悲痛终生!你知道,我不是贪生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怕死者,但是,我们不应该枉作牺牲!我劝你宁可做李仙洲、周毓英,不做蒋修仁,也不做戴子奇①。只要不死,就还有可为。”
①周毓英是蒋介石匪军整编五十一师中将师长,在峄枣战役中被我华东野战军俘虏。蒋修仁是蒋介石匪军整编二十六师四十四旅少将旅长,在鱼台战役中被我冀鲁豫野战军击毙。戴子奇是蒋介石匪军整编六十九师中将师长,在华东宿北战役中,畏罪自杀而死。
枪声又在附近猛烈炸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