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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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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我又是你的纲。宣统皇帝呢,就是我的纲。自古及今,灭掉了一个皇帝,又有一个皇帝出来,这还扯个直,因为只要有皇帝,我们就可以安然过日子。目前是天翻地覆了,我打听得明白,说甚么不用皇帝,单单交给百姓治这国家,这叫做甚么放狗屁的民主共和。我们是读书人。一部史鉴透熟在肚里,老实告诉你,万一果然大清国灭了,我们不用想活着,定然烈烈轰轰追随先皇于地下了。我那时候还劝着他,说宣统又不曾死,你口口声声喊他先皇,你不怕忌悔?况且皇帝一时退位,保不定没有几位大臣,重新将那些反叛灭掉了,仍然保宣统做皇帝,你死在九泉之下,到那时候也应该懊悔。他其时听见我这话,到还有理,便暂把觅死的心肠放下了,终日的同他那几位老朋友,在外面打听消息,果不其然,说是宗社党在西北上起事,你先生欢喜的了不得,每天焚一炉好香,祷祝宗社党速速成事。这是去年间的事。”

  云麟凝神想道:“不错不错,记得去年有一天会见先生,他便探听宗社党的消息。我只说了一句,说是宗社党既无势力,又乏时机,怕终究是个枉而无功罢。先生听了这话,顿时将个脸色放下来,说我年轻,没有经验,只是信口妄论国事。好笑若不是我已出了先生的书房,怕当时就要被先生打几十下手心呢。如今想起来,真是冤枉,我那里会猜到他老人家安着这样意见呢。我早是知道,便不同他老人家辩驳也好。然而这件事到后来毕竟宗社党失败了,他老人家又怎样呢?”

  美娘笑道:“人家也这样说法,你道他肯相信呢,他满口里都是甚么圣天子百灵相护,断不会就此覆亡的道理,将来必定必有一番了不得的人出来辅佐宣统皇帝登位。他那几位朋友,大家都也摩拳擦掌,俨然就是个自命是个了不得的人意思。就拿剪辫子这件事而论,他们的心上,都觉得这辫子一剪,便不是大清国的忠臣。他的那些好朋友,单单因为剪辫子这件事,到议论了有三天的功夫。”云麟笑道:“这又奇怪了。不过一条辫子罢咧,说剪就剪,说不剪就不剪,又有甚么议论呢。”

  美娘道:“这个却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老成练达。论他们心里,自然是不肯剪辫子了。又因为外面闹得利害,不剪辫子便有人来干涉你,或是告到地方官那里,就须办罪。可怜他们千万为难,想来想去,还是我们那一位想出一个变通办法。把各人的头发绞开了,剪去一半,留着一半。留的那一半,挽成一个小小鬏髻儿,藏在帽子里,走出去,外人看着好像是剪了辫子似的。只等大清国一朝重复过来,他们老实仍然将那一半辫子垂出来,总被那些光滑滑剪成和尚头的人取巧得许多。那一天你的先生才将这主意说出来,直喜得那几位朋友,连珠价喊好,通不怕把喉咙喊破了。吓得我在屋后不知道甚么事,只索索的抖。后来知道就因这话喊好,才把我这颗心放下来。当这一晚,人人高兴,便在家里吃酒吃菜,闹了有大半夜,最可笑不过,你先生他因为高兴狠了,这一晚是他出的酒菜用款。用过之后,他又懊悔不迭,埋怨我花费得太多了,真个叫人又好气又好笑。这也罢了,谁知过了有半年多太平日子,到后来不知他怎样打听得外面时局,说是清朝小皇帝万万没有登位的妄想,他便好像入了风魔似的,镇日价眼望着半空里,用手指儿画着圈儿,嘴里又叽哩咕噜,又听不出他讲的是甚么。学生的功课,也懒得去查考,时常同我讲,一经挨过这长夏,转到秋凉天气,他决计是要以身殉国,还替我们孤儿寡妇料理身后的度活。我起初听他这些说话,没有一次不哭泣。后来因为听得惯了,转不甚介意。有时恼着他,我便直问到他,说你口口声声说死,也不曾见你死过了一次。想是你这位大清国忠臣,是专在嘴上讲究的么?他见我问得紧了,他只冷笑着说:死是必须要死的,只是一人死得没趣,在阴间冷清清的,连一个伙伴也没有。我们庠序里同志的秀才狠多呢,我有心邀集他们做一个殉难大会,已约定了在府学明伦堂上聚齐,所以他近日更是忙的利害。……”美娘正在指手划脚说得高兴,猛的向外一望说:“这不是你的先生回来了,你亲自去问他那丧条子的缘故罢。”云麟此时向外面望得一望,果然他先生蹒跚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位衣冠齐楚的朋友。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五回明伦堂腐儒大会净慧寺泼妇飞来

  云麟眼快,前面走的头一位,便是他的先生何其甫。此时虽是新秋,他们刚从外边跑得来,不免跑得满身臭汗。他先生一手扯脱头上戴的一顶纬帽,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身后是汪圣民同古慕孔一排立着,也是衣冠齐楚。只听见古慕孔问着汪圣民道:“严严严老先儿呢,莫被他他他们溜掉了,尽放放放着我们这这这几个呆子少停受罪。”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厅上吆喝道:“慕孔兄又在那里妄肆讥弹了,我不是同龚先生学礼站在此处,一步也不曾走脱。这是大家有荣誉的事,我们又不是呆子,那里肯溜去,到让你们流芳百世。……”

  云麟听这说话的人便是严大成,心里又好笑,又有些吓得战战兢兢的,忙着立起身子,叫了一声先生。何其甫一眼见是云麟,脸上颇露着得意颜色,微笑道:“你怎么也回扬州了?好好,我的消息,想你已经得知,我却不料我们师弟一场在这个当儿,还有一面的缘法,此后若有照看你的师母地方,尚祈看我分上,勿要视同陌路,我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

  云麟一面听着,一面要想上前劝解几句,谁知何其甫同他讲了这几句话,更不迟缓,早逼着美娘一齐到房里,叽叽咕咕,不知分付些甚么。只听见美娘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抱着孩儿尽哭。良久良久,厅上站着的那几位,等得不耐烦起来,连声催促,快到明伦堂上去自缢,不要误时辰。内中尤以严大成为迫不及待。这时候又因为他们大家穿着衣冠在街市上走了一趟,外人知与不知的都跟来瞧看新闻。一霎时间把何其甫家门首都拥挤满了。何其甫此番因为同大家商议,特地回家来同美娘诀别,耳边已经听得严大成他们催促,掉转身子便要走出去。美娘那里肯放,死命扯着何其甫的袍袖,嚎啕痛哭。何其甫急得甚么似的,只低低说道:“快些放手,这个成甚么样儿,看被别人家笑话。”

  美娘仍是不依。正相持间,却恼坏了一个严大成,不由分说,大踏步跳跑来站在房门外面,提着他的朗朗喉咙喊道:“何其翁你先前说些甚么来?这是千秋万岁的大事,只争顷刻,捱不得个苦痛,何以配享两庑。时候已经不早了,何其翁断断不能因为你这儿女情长,转使我们大家英雄气短。你们若再纠缠,我却要来用武了。”

  严大成此时遂不由分说,一脚抢入房里,劈手将美娘纤腕夺下,硬逼着何其甫出来。何其甫只得踉踉跄跄的向外面跑,转是古慕孔看不过去,撅着嘴,低低骂道:“人人人家夫妇拆不开来,也是情情情理,你你们看看这姓严的,活活强盗似的。……”古慕孔还要再骂,已被严大成听见,望他眨了一眼,他才不敢开口。美娘赶出房门,望着云麟哭道:“云相公你看你看。……”以下便堵塞住了,更说不出来。云麟再望望他们,早又一窝风的跑出门去了。只得安慰美娘道:“师母也不用过于伤心,先生虽死,以后师母还须抚养师妹成人,此刻第一件要紧,师母总该带着人赶快去明伦堂上收先生的尸,预备身后一切事宜。”

  美娘哭道:“事出仓猝,我却料不到他竟真个做出来。我是个没脚蟹,叫我怎生个办法呢?”云麟毕竟是个少年心性,暗想天下竟有这一种奇人,做出这一种怪事。蝼蚁尚且贪生,他们竟因为这一个大清国,连自家性命都甘心不要,我转不能不佩服他们这苦心孤诣。我虽然读了几年书,也算身列胶庠,这种事业,便全让他们做了,思量起来,未免惭愧。云麟想到此处,便拟跟去看一看,随即向美娘说道:“师母勿慌,让学生同他们一齐去,如有应办的事体,学生便替师母代办了。”

  美娘只才含泪称谢。云麟更不怠慢,跑出门便如飞的向府学那座明伦堂奔去。一路上大家小户,都把来议论这件事。有些少年子弟自命时髦的,不免戟指痛骂,说他们不达时务,顽固不堪,死了只算替狗死。至于那些衰朽的男妇,却都是啧啧叹羡,说这才算是大清国的死忠臣,足可以壮满人二百六十八年河山之色。议论到痛快地方,不由的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起来。由是这一班瞧看热闹的人,益发来得汹涌。云麟方才赶到明伦堂门首,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云麟尽这平生气力直望里挤,挤得气喘汗流,依然走不前进。正在着急,却好有些人看见云麟斯斯文文的像个秀才模样,又见他不是单来瞧热闹的,便吆喝着众人说,又来了一位秀才了,想是同这一班先生是一路来上吊的,诸位快让一让,不用耽搁他们的时辰。说也奇怪,从这一句话里,顿觉眼面前劈开一条路径,云麟趁势便直闯进去,走至那座石墀之下立着不动。那些人又嚷起来说:“哎呀,我们转被这位秀才欺负了,瞧他并不是同这些上吊先生是一路,白白的让他站在我们前头,瞧得好不有趣。我们快把这厮扯下来,打他一个臭死,叫他同那些先生做伙伴去。”

  内中有些老成的,便忙拦着说:“大家不要胡做,他们上吊是各人情愿,这位先生他自不肯上吊,我们如何去辱恼他。若说读书的都该去上吊,岂不将大清国的秀才种子都灭绝了。诸位要知道这件事,是难得人肯做的。若是容易,我们扬州的秀才举人,比粪坑里的蛆还多,为何上吊的只有那五位先生呢?大家不用瞎嚷瞎吵,你们看那五位先生罢,敢是到了是辰了。”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直把个明伦堂下一个极大天井,塞得完风不透,比瞧戏还来得热闹。大家看见明伦堂上已有学宫里的门斗,替他们在二梁上挨次悬了五根麻绳,绳子底下,通通打着五个大圈儿,去圈儿约莫有一人多高,每根绳子下面都放着一张椅子,这是准备他们五位先生搭脚的,只须他们上了椅子,将头套入圈儿里去,门斗便替他们将脚下椅子一撤,不消半个时辰,自然会呜呼哀哉,伏维尚飨。而且在大阶沿石上,已经设了一张极长的香案,上面香烛已点得通光透亮。他们五个人果然肃恭敬谨齐齐排列,向北行礼,从人声嘈杂之中,还隐约听见他们嘴里念念有词,说是皇上圣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乞鉴微臣何其甫、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古慕孔等孤衷,于今年八月十五日午时三刻,同在本城明伦堂殉节,微臣等生不能匡弼圣清,死当为厉鬼以杀共和而击民国。行礼已毕,大家重新站起,相与步至阶侧,仰望天空,是时秋日虽长,然而瞧那太阳影子,已惭惭移向西廊。何其甫咳嗽了一声,先嚷起来,说时候已是不早了,大家早早成了神罢,好让门斗们替我辈掳掇了后事,还要让他们回家去度这中秋佳节,妇子团圆。接着严大成便说道:“何其翁这话一点不错,但是我们今日这件事情是将来万民的表率,一举一动,都不可忽略。你看这五根绳子虽然齐齐排列,然而却不可不分个次序,在这中间的算是首座,左边两根绳子次之,右边两根绳子又次之。何其翁道高望重,这事又从他发起,这首座断断没有人敢占他,其余便是我们四人论着岁数大小,分其先后,以为何如?”古慕孔急道:“通不过是个上上上吊罢咧,还还还分甚么次次次序。”

  汪圣民道:“这却不然。我们此次虽是上吊,却与寻常匹夫匹妇自经沟渎者不同,不分次序,终觉抱憾于心。一有抱憾的去处,何以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于是更不由分说,相与查起岁数来。这个说我是某年某月,那个又说我是某年某月,大家都把真岁数瞒起来,假意将岁数说小些,以为推让的地步。又乌糟了一会,转弄得不得开交。那太阳影子越发斜下去了,何其甫十分焦躁,说照如此办法,便闹到明年也闹不清楚。大家不如拈关儿以定位次罢。这句话才说出来,大家又齐齐拍掌赞成。于是忙着喊门斗拿笔砚,取纸墨,好容易将五个人名字填在纸上,团成小纸卷儿,放在桌上,延挨了又有好半会功夫,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烦起来,内中有刻薄的人,便在下面发话道:“这那里是殉节,简直是在这里挨命。……”

  他们五个人也略有所闻,好生惭愧,觉得再不能延捱了,拈起身儿来瞧看。偏生严大成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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