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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势所趋,国基颠覆,未能亲殉国难,然而他那一种雄心不死,日夜思量,联合羽党,急图恢复,是以奔走蒙古、青岛之间,惟这意海楼为最出力。所有在制军任上积蓄的许多宦囊,都因为养着他手下同志,渐渐花费得不少。他的意思,以为毁家纾难,原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只要托祖宗福庇,万一将这个锦绣山河,依然归入我满人掌握,这四海之富,皆我家所有,那时候还愁不能占据爵位,坐拥黄白么。他却不料到事机不顺,叠二连三的重重失意,因此异常愤懑,郁郁不得志,仍折回上海,终日对着那些姬妾,长吁短叹,把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弄得兴志颓唐,那鬓发之中,也就星星花白起来。
无以消遣,有时候被朋友扯出去吃酒看戏,外面看是寻乐,然而总消遣不了他的心中忧闷。可巧这一晚在戏园看戏,末了一出,演的便是甚么鄂州血,那个装扮瑞华儒的,偏生刻画得穷形尽相,海楼看了半出,忽的眼面前觉得一阵漆黑,顿时口中喷出两块紫血来,身子直挫下去。吓得同来的几个朋友,惊慌无措,急遣仆人,将海楼扶入原来的马车,坐回他的公馆。到家之后,合家眷属,异常震骇,自不必消说得。侍婢们拥掖着入了床帐,许多姬妾,环伺在侧,少不得延聘了上海著名医士,前来诊视。原来意海楼本系少年得意,姬妾满前,平时身子不免十分淘碌,逐年已渐渐亏损下来。所幸他们是富贵兼全的人,平居颐养,却是与常人不同,所以并不觉得甚么。无如自经光复以后,种种境遇,毫不遂心,此番病势,简直有增无减。医士勉强订了药方,服下去也不见效。俄延得三五月光景,已是瘦骨支床,恹恹不起。海楼自知不能久居人世,所有身后诸务,均已摒挡一切。他于诸姬之中,最所钟爱的便是红珠。这一天业已不能进食,气涌痰喘,危象已见。家中上下人等,各各分头办事,专待海楼一经咽气,便预备讣告发丧。姬妾环列床前,无不掩袖而泣。海楼喘息略定,将眼四面望了望,有气无力的嘶唤一声道:“四姨呢?”
众人知他问的红珠,大家便含泪推着红珠近前。红珠此时已经哭得像泪人一样,只得分开众人,欠身近榻。海楼倏的伸手执着红珠,哽咽说道:“你在众人中年纪最轻,你将来怎生结局,是我误了你了。”说到此重行喘起来,双颊骤然红晕,半晌不能开口。红珠心里又怕又急,那眼泪像珍珠断线一般,索索落落,还滴了好些在海楼手上。良久,海楼又挣出一句说:“我当听见你平日讲过的,有个哥子住在扬州,便是我当年在制军任上开活他的,这个人究竟你可知道他实在下落,我死之后,你便赶着写一封信给他,叫他来接你好生回去度日罢。你的房里所有一切的珠宝衣饰,全行交给你带去,另外我还分付账房里给你一千两现银子,算是我同你好了一场,便留着这银子做个纪念罢。区区之款,原算不得甚么。我只恨所有赀财,全行被我花费完了。到了今日,转使你们受苦。”红珠听到此处,已经掩面悲啼,几乎失声哭出来。只得重行忍着,低低说了一句:“大人保重。吉人自有天相,一朝半日,好得起来,便是我们极大造化。”
意海楼摇了摇头,才缓缓将红珠的手放下来,勉强又同别的姬妾说了几句,又分付他们好好照看红珠,凡事不要叫她吃亏。停了半晌,不言不语。大家再走近细看了看,早已手足冰冷,咽了气了。霎时哭声大震,红珠不由晕倒在地。众人忙着替海楼穿换殓衣,便没有人照料到她。幸亏她自己房里有两个贴身侍婢,将红珠搀扶起来,唤醒了她,红珠于是坐在地下,放声大哭。……意海楼非我这部书中重要人物,他的丧事,我这支笔却也无暇替他扬厉铺张,只好权且搁过一边。单说红珠尚在海楼百日之内,别的姬妾平时既妒忌她专房得宠,又恨海楼弥留时候,另加青眼,各人总有些积不能平。在这当儿,早已有些冷嘲热讽,寻出事来同红珠起衅。红珠初意本拟等待海楼出殡之后,方才寄信给云麟,着云麟来上海接她,此时见这光景,觉得万不能久居,所幸账房里果然遵着海楼遗嘱,将一千两银子已交给自己,便拣在海楼六七这一天,在灵前痛痛哭了一场,便将自己要回扬的意思,告诉了众人。众人也不留她,红珠遂请账房里师爷,进入内室,请他替自己写一封信,告诉自家哥子,又将云麟住的地址详细说了,信中请他哥子赶速到此接她回去。账房师爷点了点头,便替她寄信到扬州去了。
此处的事,且按下慢表。且云麟本系赘在岳家,虽然岳母龚氏十分怜爱,无如他的岳翁柳克堂,悭吝性成,觉得嫁了一个女儿,又添了一个女婿,在家吃用,心中老大不愿。不过怕龚氏生气,不敢说出叫女儿女婿回去的话。然而平时语气之间,都露着食指浩繁,后难为继的意思。又恨柳春在外不务正业,专事游荡,老人家一进宅门,便是长吁短叹,简直像似没有一毫生趣。家中本来用着一个苍头,两名仆妇,柳克堂又说连年兵乱,饥馑臻,不能不打算省俭的法儿,于是同龚氏闹着,又开除了一名仆妇。所有家中做不开的琐务,便唠唠叨叨,硬逼着女儿去料理一切。偏生他那女儿又是个醉心文墨,不知主持中馈为何物的人,镇日价只有躲在房里看书的功夫,米盐酱醋,一概不相过问。她母亲到没有甚么话说,柳克堂背地里狠是絮叨。柳氏也窥出他父亲的意思,背地里也常常同云麟私议,说是:“长安虽好,终非久恋之乡。岳家不可久居,久居便被旁人议论。好在我们家里虽是清贫,只要你肯苦心读书,虽然目前废了科举,举人进士是没有指望的了,然而你如果有满腹经济,不见得民国就没有你糊口的地方。在我看起来。我们拣了好日子,便辞别了我的父母,随你家去苦苦度日去罢。”
云麟也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理,笑了笑说:“只要你能守清贫,家去到也还好,我不过愁你在这里一切起居饮食,是享福惯了的,万一到了我家,就如你跟前这个小使女就不能带去,我家虽也用着一个黄大妈,她是不能独自伺候你一个人的,到那时候你不要又怨起我来。”
柳氏笑道:“啐,亏你还是读过书的秀才呢。一个安贫乐道的道理,都体会不来。你通不知道汉朝有个孟光,她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不是安富尊荣的,便讲她嫁给鸿梁的日子,所有妆奁,也还称得起个堆金积玉,后来被丈夫几句话感动她,她立时弃绝以前的态度,兀自荆钗裙布,随着丈夫耕种度日,一生一世,没有半句怨言。我虽然愚笨,不能学古来的大贤大德的妇女,难道便连一个孟光都学她不来。你放心,我若是将来有这享福的造化,难道你便贫困一世,若是我命中注定应该受罪,这母家的点点财产,我们也不能依赖一世。”
云麟听他这番话,心中也很敬服,随即回家将这意思告诉母亲秦氏。秦氏也自欢喜。夫妇二人便定了主意,将这话告诉龚氏。依龚氏那里肯舍得她爱女远离膝下,不免痛痛哭了几常柳克堂却十分愿意,转背地里劝了龚氏几句,又被龚氏劈头劈脸骂了一顿。柳克堂不敢出声,笑嘻嘻的又跑入他店里去了。于是过了几日,云麟同柳氏择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将箱笼物件,掳掇掳掇,辞别龚氏,回家去了。秦氏见儿媳双双回来,说不尽心中快乐。柳氏到家之后,真个屏弃书卷,镇日随着秦氏,主持中馈,料理家政,井井有条。云麟看这光景,心里也很安帖。不过食指日繁,自家现在却没有一件事可做。家中积蓄,本属无多,连年贴补用度,行将告罄,目下狠露出拮据状况。每遇时节,实在又销不足的时候,只有向三姑娘那里略为借贷。至于他那太亲翁田焕那里,连年以来,生意异常发达,积蓄狠是不少,所有云姓店底,向年本月成约,每月贴给三千文,为租借店底之价。近年期限已满,此款亦已停付。又知道云家近况艰难,偶然会见云麟,只是支支吾吾,都说生意亏折,行将支持不住,以杜云家向他。云麟也猜到他的用意,赌气轻易不到田焕那里走动。田焕夫妇又防绣春津贴母家,监察得十分严密。没有甚么事故,也不许绣春轻易回去。有一次,云麟家里米粮告罄,急切想踌躇三五十元洋钱应用。因为又不久曾向三姑娘借的钱,此次不便再去唣。晚间云麟只是长吁短叹,便连夜饭也不曾下咽。柳氏近来所有赤金首饰,业已陆续付之质当。便连几件齐整衣服,也寻觅不出。当时看见云麟愁烦,心中老大不忍,便从灯下款款的向云麟笑道:“如今要说你境况不窘,你听到耳朵里,定要生气。然而一定便说你没有法子可想,也不见得。无如我说的话,打的主意,你又执意不从。大凡一个人,要讲究多情,也须叫那情人心里舒服,不替你焦烦。你只老远拿定你的主意,说是情人赠你的物件,便该文风不动,万一饿死了,那件宝贝又交给谁手里呢?便是那个情人,知道你这腐而不化,她也过意不去,她赠你这件宝贝的用意,又岂是叫你抱着他忍饥的。”
云麟急道:“我知道你的话中用意,只不过看不得我那一颗珠子。我岂不晓得这珠子价值甚钜,把来换了,原可盘缠得一二年用度。只是这珠子丢了,便是丢了我的性命一般。你是个贤惠的女子,难道只重这珠子,便连我的性命都看轻了,她赠这珠子用意,原是听我换钱度日,她这般深情,我如何能辜负她,便依她丢这珠子。有朝一日,我若是能遇见她,我双手依然将这珠子取出来给她看看,也叫她知道我不是重财负义的人。你们不体谅我这颗心,朝也提这珠子,暮也提这珠子,你叫我怎样不生气呢!”说着便簌簌的流下泪来。柳氏笑道:“你这话又错了。我又不是叫将这珠子卖给别人去,以后便永远不能回头。近来我们这扬州有好些暴发户,在光复时间,得了运库里元宝,他们虽是有钱,像这样大的珠子,眼里也不曾瞧过,你若肯暂时押在他们那里,他希望你没钱取赎,包肯出着重价。”
云麟听到此处,将两个耳朵掩得紧紧的,摇头说道:“可又来了,押到人家去,我可有取赎的指望没有?你分明给苦给我吃,我再呆些,也不上你这当。”一顿话说得柳氏气起来,坐在旁边冷笑说道:“我劝你不要做梦罢,依你主意,恐怕日后遇见她,还巴巴的捧这珠子给她瞧呢。她在那珠帘绣户,做着人家姬妾,几时有遇见你的机会。不是我说一句悄皮话,除非你再碰着那革命嫌疑,她同你第二次认做兄妹,或者可以暂时合拢在一处,谈谈体己儿,可惜如今换了朝代,再没有那种指望的了。”
云麟不由触起自家心事,又想到红珠当日相救情分,以后真恐没有再遇见她的指望,顿时一阵伤心,止不住泪珠滚滚下来。柳氏见他这模样,也不忍再说甚么,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防这个当儿,黄大妈一拐一拐的走得进房,望着柳氏说道:“少奶奶也还不曾睡呢。太太分付我来问少奶奶一句,明天的中饭米,是一粒也没了,太太又没处去想法子,少奶奶同少爷还该商量商量才好。”柳氏站起身子笑道:“我正在这里同你们少爷商量呢。烦你好生告诉太太,叫他老人家放心。”云麟气忿忿的指着黄大妈说道:“快走快走,只是你忙得利害,难不成就单单将你饿死了。”
黄大妈冷笑说道:“哪哪哪,这又干我甚事,少爷这样发急,我这条老命,饿死有甚么打紧,可怜太太将你自幼儿提携到今日,少爷进学那一次,我们也在旁边欢喜,总以中了一个秀才,吃饭是不消愁得的了,不承望少爷弄得这步田地。”说着也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揩抹个不住,柳氏深恐云麟再说出甚么,连忙背着身子向他摇手,一面又催黄大妈进去。云麟长吁短叹了一夜。次日闷恹恹的下了床,挨到午饭光景,真是没法,只得向柳氏说了句,还等我到你们那边去走走。柳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云麟匆匆走入他岳家时候,可是不巧,他丈母龚氏,在昨天夜里发了肝胃气痛,正睡在床上呻吟不绝。云麟问了两句,只不好开口说借贷的话。柳克堂因为这事,早间赶回家里,此时刚蹲在天井里,同那小婢剥韭菜。一眼瞧见云麟当这秋深天气,身上还薄薄的穿了一件旧湖绉夹袍,脸上青黄二色的,异常憔悴,他再玲珑不过,手里将那韭菜一根一根的拣在旁边,便有一搭没一搭,同云麟叙述这几年生意淡薄,简直入不敷出。在那光复当儿,人人都说这一来可好了,没有皇帝,就没有关捐使费,地丁钱粮,百姓们都过快活日子了。谁知皇帝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