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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那些人心里怨恨张勋不已。单说扬州有一家巨绅,姓程名宗敬,表字云青,是程道周程大人之子。他先前也做过一任汉黄德道,后来在任上弄了几文,也就辞官不干,回家享他的清福。在他手里,建筑了一所园林,名叫阙园。阙园里面,又朝北建筑了亭子一座,名叫望阙亭。取其身虽寄迹江湖,心终不忘魏阙的意思。可惜他头脑太旧,对于新学这一层,诋毁不遗余力,尝对他儿子炎晖说道:“吾家世代书香,都守着圣贤遗训,以致得有今日,万不可像那些学洋学的少年子弟只读会了爱皮西提几个字母,他便自命不凡,其实按实下来,毫无一点根柢之学。将来若这班人出而治国,我怕的不但不能把国治好,并且还要将大清的一统河山,断送在他们手内呢。”
他所以遇着出洋留学生,也不拿正眼去瞧他一下。偏生这年辛亥,留学生纷纷回国,协助党人,在武昌起义。他听见革命二字,这气非同小可,登时急得着跺脚骂道:我皇上不知花费了多少的金钱,送他们出洋留学,原想他学成归国,为朝廷效力,谁料到恩将仇报,竟敢造起反来,他们还有点人心么?及至清室推翻,宣统逊位。他知大事已去,遂向北叩首,哀哀痛哭的说道:微臣不能报皇上犬马之恩,手刃那些叛贼,有何面目见先皇于地下,从此就绝粒不食,虽经家人百般劝解,坚执弗允,大有南山可移,此身终不可不死之雅。幸亏他有个得宠的姨太太,叫做毛姨,平时言出计从,不曾违拗过一次。此番见他竟要抗节首阳,以身殉国,却不忍从旁坐视,遂上前劝道:“老爷为国捐躯,自属正常办法,旁人何能阻挡。不过冲人尚在,还须想个妙策,把他复位起来,才是做臣子的道理。若说一死便卸其责,知道的固以老爷为忠,不知道的还说是老爷没用。我尝听见老爷讲,死有重于太山,死有轻于鸿毛,像老爷这样死法,究竟是重于太山呢?还是轻于鸿毛?在侍妾的愚见,老爷到要振作精神,联络那一班有实力的同志,预备将来复辟地步,这才算是忠于清室呢。倘死得不明不白,定然要被人笑话呢。……”
云青这时被他提醒,不禁转忧为喜道:“我不料你这小妮子说出话来,句句确有至理,好好好,你们就拿参汤来给我吃罢。如果有人再劝我死,我也不死了。”阁家见他能回心转意,到也感激毛姨不浅,然而他始终不忘清廷之德,便在那望阙亭上,设了一个万岁牌儿,每天五更早起,穿着朝服朝拜一番,然后退归私室,任外间怎样闹法,他也不管,暗地里却和那张勋常常通信。这天午后坐在园中非常烦闷,毛姨知道他又为了甚么事体,那脸上才现出不豫之色,忙笑说道:“老爷春秋已高,还不寻点快乐,要这样烦闷做甚?即有甚不遂心之处,也宜把他打开,得过且过。”
他道:“你们妇人家,如何晓得我的心事。我想民国自成立以来,如今已过了数载,什么叫做行政,什么叫做用人,无非全是些自私自利。若以清代两相比较,格外腐败不堪。我皇上深居北海之中,名则尊崇,实则无异于拘禁。言念及此,怎不为之痛心。”毛姨道:“众擎易举,一木难支。老爷如望清室中兴,还须和张大人那边商酌为是。”他道:“原是的。无如张大人那边,到有好几天没得信来了。我心中烦闷,就是这个原因。”
正在那说话的当儿,忽接到张勋一个密电,说是:“时机已熟,缺乏饷糈,尊处即请代筹若干,俾资接济切盼。勋叩。”他接到这电之后,先前满脸愁容,顷刻间已消归乌有,笑对毛姨说道:“正说曹操,曹操就到。好了好了,我的素志可以偿了。”一面着人往银行里托他出一张五万元支票汇去,一面又叫人取酒来,和毛姨痛饮,似乎庆祝凯旋。其实他酒量有限,饮了数杯,便醺然大醉。毛姨当下遂命仆妇们扶着他进了房间,让他和衣而卧。过了几日,果不其然,外间早轰传张勋复辟那回事。他暗自想着道:“皇上复位,虽属是我辈功劳,说到归根,毕竟还是大清的洪福。不然,近几军队很多,岂没有人出而反抗。足见人心归顺,天不亡清,才能够不折一兵,不劳一矢呢。异日酬庸锡爵,首功却要让张勋。我呢,还在其次。”谁知他正在那里洋洋得意,忽有一西装少年,从他面前经过,他看了这种怪相,登时大声喊道:“畜生站住,畜生站住,”那少年好像不曾听见一般,仍然他走他的。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第八十五回遗老拜牌演成趣剧腐儒说梦志在科名
此时云青见那少年故意的不睬,越发气得暴跳如雷,一叠连声的叫道:“快将他老子喊进来,快将他老子喊进来。……”众人晓得风头不对,赶忙出去报了信,不多一会,炎晖果然来到里面,柔声怡色的向云青问道:“大人呼唤儿子,有何吩咐?”云青板着面孔说道:“我请你来没有别事,你养的这个好儿子,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遂一五一十把刚才的话告诉了炎晖。炎晖道:“儿子的儿子不好,就是儿子自家不好。为什么呢?因为做儿子的养了这个小畜生,到时常代累大人生气,儿子罪该万死。好在他跑不掉,等儿子下去,结结实实的痛责他一场,问他敢目无长上。教训过之后,再领他到大人这里来赔罪。……”
云青见炎晖说得很委婉,登时就把气平了一半,微叹了叹道:“你的儿子,自然应该是你管,我难道还来讨这差使去办不成!不过我家世受国恩,如何能容这小畜生没有辫发。况目下故君复位,一定要搜捕那些革命党人,假使他身着西装,被人指为叛逆。官家把他捉去不打紧,恐怕我们父子俩还要连坐哩。……”炎晖道:“大人放心,儿子可立刻押着他换了装束。至于辫子呢,他既剪下了一时却难以复原,惟赶快叫他将辫发蓄起来,免得受旁人攻讦。儿子想的这办法,大人看可用得么?”云青道:“你照这样办法也罢。”炎晖随即别了云青,一直跑到厅上坐下,忙对家人说道:“你们看少爷可在家不在?如在家,就说我有话同他讲。”家人去了半日,前来禀覆道:“少爷已经出去了。”炎晖道:“少爷即已出去。等他回来再说罢。”大家遂唯唯而退。……”
在下著书至此,到要将炎晖儿子的历史,先行叙说一番,阅者方能明白。原来炎晖只生这一子,名叫稚华,他的性情,与他的乃祖大相反背,平时对于学问上,并不甚注重,专喜欢在外面结交朋友。他有一种癖病,不问什么人,只要谈得来,便成相识,阶级这一层,到可不论。所以他的朋友虽多,流品很杂,他却毫不介意。不过这风声传到云青耳朵里,也曾当面把他责训过几回。稚华总说是,现在世界各国,最重平等,我不懂什么叫做富贵,什么叫做贫贱,今日贫贱,焉知他日不富贵。今日富贵,焉知他日不贫贱。世变靡常,谁能够保得住自己。即以我家而论,目前虽声势煊赫,数传而后,安见不为舆,为皂隶,到了那时,哼哼我不但不敢骄人,怕的人将转而骄我了。……云青听了稚华这番话,觉得他有意挺撞,不由的震怒非常,急忙将家法持在手中,虎也似的跑至稚华跟前,拟欲重重责他几下。幸亏稚华躲闪得快,反把云青跌了一交。等他慢慢的站起身来,稚华早已去了好久。他这时又好恨,又好气,坐在椅子上,惟有暗自嗟叹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不肖子孙,将来又如何能克昌厥后呢。”
不谈云青在那里伤感,且说稚华见他祖父跌倒之后,晓得这事闹大,一定不得开交,赶即溜了出去,然而心里终不以祖父为然。何以呢?他以为英雄出自屠沾,豪杰生于微贱,自古以来,史不胜载,难道我结交这班人,就没有益处么?因此他轻易也不和云青见面,每天除了食宿外,一天到晚,均在他们组织的俱乐部里任意盘桓。却巧这年扬州光复成功,稚华欣然自喜道:“我家那老头儿的气焰可以稍杀了。”一面说,一面便命剃发匠,将脑后那条豚尾剪去,一直跑回家来。其时云青正替清室抱着不平,忽然见他光头而入,便问他道:“你的辫子安在?”
稚华道:“辫子么?我已剪去了。”云青道:“你为何把他剪去?”稚华道:“我们既做了共和国的国民,还要这辫子何用?有辫子的,便是反叛。”云青道:“照你所说,我头上也有辫子,岂不是个反叛吗!”稚华道:“祖父头上有辫子也好,没辫子也好,不关我事。我只晓得我剪辫子的自由权,是天赋我的,也不容别人干涉。”
云青被他抢白一顿,刚要发话,稚华早又如飞去了。说也奇怪,他祖孙俩天生的气味不投,碰见一回,便有一回冲突。此次稚华穿着西装,打从云青面前经过,深恐为他看见,又惹出他许多话来,所以头也不抬,匆匆而走,谁料冤家路窄,他早已看得分明,大声喊道:“站住站住,”这当儿稚华知道不妙,仍然用他的惯技,大踏步望外飞跑,任你喊得舌燥口干,罚得誓他也不掉头一下。这又什么缘故呢?他因为云青得着张勋复辟的信,自必得意非常。万一被他叫到跟前,定要受他百般唣,不如装着不听见,到那俱乐部里避一避风头,省得自讨其辱。其实稚华素为他父亲所钟爱,对于他从不曾有过一次恶声。虽今番忤逆了祖父云青,便不出户庭,也未必大施鞭扑。然而他提心吊胆,终觉得实逼处此,反叫老父左右为难,是以立刻离开,好让他有转圜余地。一直等到二更时分,他才回转家中。还喜炎晖此际尚未安眠,遂叫来问他道:“稚华,你今天为甚又得罪你的祖父?”
稚华道:“我今天且不曾见着祖父的面,如何会得罪他呢?”炎晖道:“已往的事,我也不谈。总而言之,祖父年高,难保说话不琐碎,你喜听则听,不喜听亦可置若罔闻。若同他驳诘起来,你有理也是没理。自今以往,你把此语记着,家庭里自可和睦相安。”稚华道:“祖父如像父亲这样教训,我也不敢违拗。但他老人家专用压力来对待,叫人好生不服。”炎晖道:“大凡上了几岁年纪的人,都有些不合时宜。我遇事尚且忍受,何况你是孙辈,格外要忍受些了。我最后还有两句话嘱咐你,祖父为你穿了西装,没有辫发,着实在那里生气了,你可依我劝,明日先换了服式,头上辫发,随后再留不迟。你看究竟是怎样?”
稚华道:“西装不西装,到不成问题。至于留辫这件事,尚容我细细考虑。”炎晖道:“你呆了,这交涉专为复辟而起,如果复辟取消,你还留什么辫子。”稚华道:“父亲既这说法,我一一遵办罢了。”炎晖道:“祖父那边,你须跟我去一趟,好歹你自家认个不是。……”当下便带同他到了云青屋内,云青看见说道:“你们还不曾睡觉么?”炎晖道:“儿子特地领孙儿到大人这里来赔罪。”云青道:“有什么赔罪不赔罪,惟我所说的话,你可告诉他不曾?”炎晖道:“孙儿件件都答应依着大人行事了。”云青道:“这才是个道理。他们这些小孩子,没有大人来管束,还不知胡闹到甚么田地。嗣后稚孙如谢绝交游,读书上进,好在小皇又登大宝,不愁科举不能复兴。到那时博得一个功名,也可以荣宗耀祖。”
他在这里信嘴乱说,炎晖在那里俯首听令。只有稚华从旁暗暗的发笑,以为我祖父的年纪已是这么大,阅历已是这么深,何以说出话来,如同朦在鼓里一样。莫讲复辟未必长久,就使长久,科举也万无复兴之理。顽固到他,世界上怕没有第二个。后来又听他祖父向他父亲说道:“我原打算明早五更,率领你们父子,到望阙亭万岁牌前朝拜。转念想了想,既举行这种大典,万不可草率从事,到要预先布置一下才好。无如时间匆促,便再快些,当晚总赶不及,只得改为后天罢了。但此地虽非朝堂之上,我们到不能不把他当作朝堂看待一般。假使随随便便,非特劳而无功,恐怕还要担那亵渎处分哩。我看你将孩儿带回去,教他先演习演习仪节,不要到了临时,又手慌脚乱,反被他人拿作笑柄。”
炎晖当即答应了几个是,也就偕稚华兴辞而出。他俩走到前面,稚华向炎晖问道:“后天拜牌,祖父自然是身着朝服,不消说了。就是父亲虽未受朝廷一官半职,少年时也曾撷过芹香,即把朝服加身,名义上还可牵强得过。我呢,自有生以来,与他毫无关系,拜牌时候,究竟穿朝服呢,还是不穿朝服?”炎晖道:“你既到这个地方,无论你与他有关系,没关系,朝服一定是要穿的。好在家中箱子里,收藏朝服很多,你可随意拣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