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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芳在这边接着说道:“如果真是学生出去检查,他们断不至于逾越常轨,所虑的地方上一班光棍,假借他们的名义,到处敲诈商家,不闹出乱子来则已,假使闹出乱子来,连他们也难分皂白。诸位记着这句话,将来若验,才相信我料事如神。”云麟道:“适聆姨父伟论,小侄佩服极了。但不解我们扬州光棍何如许之多,出身微贱的还情有可原,至于缙绅之家子弟,也和他们成群结党,号称青皮少爷,难不成别的营业不好,要干这敲诈营业么?”晋芳道:“这是他家祖宗功德所致,才生出这种不肖子孙。你真以为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官之子就应派做官,那就未免泥古不化了。我长了几十岁,眼睛里不知看见过多少阔老的后人,有的流为匪类,有的流为乞丐,推其原故,总由于当日在庇荫之下,不事生业,一旦势败叫他不如是又怎样呢?”
云麟道:“照姨父这样讲法,简直教人不可做官了。”晋芳道:“我并不是说官一定不可做,要晓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难道这两句书,你都不曾读过么?”云麟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孔老二的话,实在说得不错。我从此又添了无限的学问。”他正在那里心领神会,忽见家人呈上一封信,说是由文言统一研究所那边送来的,当下拆开一看,笑对家人道:“我如何有这闲功夫,代他们去做这事呢。你就说严先生的信,我已收到,把一张回片给他回去销差罢。”家人答应着是,忙即退出。……晋芳见有人送信给云麟,遂问他道:“你说的这位严先生是谁?”
云麟道:“就是文言统一研究社社长严大成,他从前原是总务科干事,后来何先生死去,便推升他为所长,他说目下各团体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国民大会,明早九时,在教场演说,举我做他社里的代表。我从前被何先生纠缠没得法,才跟他们胡乱在一起。如今我的先生已不在了,还和他们在一起做甚么。何况这国民大会,份子甚多,流品颇杂,万一演说过于激烈,酿成交涉,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在姨父看来,我可是不去的好?”晋芳道:“去也无妨,你不演说罢了。”云麟道:“这到使得。”正说着,那壁上时计已敲了九下。晋芳道:“时已不早,我们可以散罢。”云麟道:“饭尚未吃。”众人道:“无须了,肚里酒菜吃得很饱。”大家遂站起身来,道谢而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八十八回大示威国民开会小受罚绅士说情
且说云麟送了众客去后,他因为忙碌了一天,精神上不无觉得有些疲倦,当晚便早早休息,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方才醒转。心里终记挂着国民大会事,也就不敢再睡,一咕碌儿翻身跳下床来,穿好衣服,命人去打水洗脸。洗过了脸,又吃了些点心,始慢慢的走出门外。……这当儿街坊上,非但人家门多未开,路上还没有人行走。他晓得出来太早,即便到了教场,也是空着。与其在那里拱候开会,不如先往旷野地方,吸吸新鲜空气。主意想定,遂任意的拣那空旷地上闲逛。到附近一个森林最密的所在,流连许久,然后向教场而来。到了教场,各茶馆已渐渐上市,他便在汉阳楼楼上,拣了一个座位,凭窗远眺,风景到也很佳。不上一刻功夫,但见那教场里的人,愈聚愈众,忙把手表一望,知去开会之时已近,赶即叫堂倌带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净净。正在那会钞时候,忽听军乐声音,远远地随风送到,也就忙忙的跑下楼梯。说时迟,那时快,他才走到门口,那一队一队学生,如同双龙出水一般,打着各校的校旗,从面前经过,嘴里还唱着什么抵制劣货的歌句儿,一种诚肃之容,令人见了,不由而然的顿生敬意。他暗自念道:像这些青年学生,竟肯牺牲莫大光阴,来干这爱国的举动,可谓难得。我不知当世的一班人,对于他们,可羞煞否?云麟一面想,一面便跟随在后,向前直进。无巧不巧,在旁边忽然有人道:“云先生云先生,你来了么!好了,各团体已差不多到齐了。”
他正走路,不提防有人喊叫,抬头瞧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朱成谦。见他身上还佩着医学公会和国民大会筹备员的徽章,随即也就向人丛里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招呼道:“成翁今天为这事,到很辛苦的。”朱成谦道:“说不得要吃这日辛苦,兄弟也是国民一份子,国家被强邻欺侮到极点,我们若再图安逸,不想出法子来和他们抵抗,还能算得个国民么?”后来又低低接着说道:“不瞒老哥说,兄弟新近学抽一两口鸦片烟,每夜都要到东方发白才睡。今早因为赶到这里来有事,连眼皮儿也不曾闭一下。”
云麟道:“成翁既晓得有事,何不预先早点睡,就可以早点起了。”朱成谦道:“老哥还是个门外汉,所以不知道吃烟的苦衷。大凡吃烟的人,睡早了睡不着,睡迟呢,怕的这时正在好睡,我误了会里事不打紧,难免人家不说我做事荒唐。何况我还想借此出一出头。若担了这荒唐不美的名词,将来如何在社会上混饭吃!”云麟道:“这话不错。成翁吃烟,究竟在外面呢?还是在家里?”朱成谦道:“日间贪图和那些烟朋友谈谈天,大率在外面吃的多。到了夜间,便在家里。老哥如若有工夫,早晚我来约你到一个秘密地方去坐坐。”他正说得高兴,忽然听得铃子望玎玎的摇个不住,云麟道:“开会了,我们改日再谈罢。”
随即和朱成谦同到会场去。诸君阅书至此,可知道这会场为什么要设在教场那个地方呢?因为教场那个地方,系新旧二城适中之所,面积很广,可以容纳若干人众,此次开会,本不着重形式,大家遂拣了这个地点,分班露天讲演,劝人不用劣货,就是消极抵制办法。云麟这时分开众人,挤了进去,觉得耳朵里所听的,无非是老生常谈,并不曾有什么新鲜的意思。且嫌过于激烈,深恐官厅派人出而干涉,反为不美,因此也就走开了。最后到了一处,那听讲的人,好比围墙仿佛,想一点隙缝儿也没有,掌声格外拍得震天价响,他知这里演说的,绝不是无名小辈。遂存了一种惊奇好弄的念头,死命的向前钻入,要想亲一亲这人丰采,究竟是何等脚色。谁料用尽平生气力,仍然扳摇不动,好容易等着一个人挤出来小便,他才补上这缺。然而他虽补了这缺,叵耐距离讲台还远,台上站的人,到底不甚看得清楚。幸喜远远地已望见那人是个大鼻子。蓦然一想笑道:“我猜着了,那人一定是社会上无人不知的孔大鼻子孔小安。怪道个个人都喜欢来听他演说呢。”
不谈云麟在那里私下计议,单讲孔小安站在台口大声喊道:“诸君诸君,今天开会的宗旨,没有……不晓……为的是抵制劣货的,其实在小子看来,抵制二字,用的万不确当。”话还没完,大家听了均个个诧异。这时候独云麟明白他另有一种理解,不然他不敢下此险语,致犯众怒,只俯首静听他往下讲。果不其然,他又接着说道:“人人都说要抵制,我偏说抵制的不好,岂不是违背舆论吗?我既违背了舆论,人不疑惑我做某国的汉奸,也要骂我是个凉血动物。然而在我却有一言,愿贡献于诸君之前,请诸君暂时将疑我的心,骂我的话,权且搁起,听我慢慢讲来。”他当场夸下了这大口,云麟到很替他捏一把汗,以为万一理由不充足,岂不当面被人吐骂。后来又见他从容不迫的说道:“诸君可知我们中国为什么贫弱到这步田地呢?我们中国贫弱到这步田地,皆由于不晓得振兴实业的缘故。假使一个个晓得振兴实业,制造出来的物品,又比人家好,不但我国的利权,不至外溢,而且外人还要争来购买,那末国何愁不富,兵何愁不强。无如我国人民,醉生梦死,财政凌于紊乱而不知整,国势亡于眉睫而不知惧,日惟以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为能事,照这办法,近则朝鲜,远则埃及,怕的就是我国榜样。幸亏某国不肯取消廿一条密约,警醒我国人民,大家才群起爱国,否则一个个还朦在鼓里。然则我们当视某国为好友,不当视某国为仇敌,急起直追,挽回利益,尚属未晚,他日国货果能畅销全国,外货即不拒而自绝矣。今日之会,谓之为提倡国货则可,谓之为抵制劣货则不可。诸君其以小子之言为然否?”
他才说毕,还未跃身而下,那喊好声,拍掌声,围场中又复四起。云麟等他下了台后,忙向前握着他手道:“孔先生可认得我么?适聆伟论,却抵得一篇警世文章,佩服佩服。”小安当下望了望,也笑着说道:“尊驾敢莫姓云,大号是趾青两字。”云麟道:“在下便是云趾青。”小安道:“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一次,现在已记不清楚。即未会过,我早已听见令亲伍晋翁说足下是个词章家,早晚我们那里又是诗社的社期,届时当裁笺奉约,务恳加入,做个文字知己,一来使我们会中多添一个骚坛健将,二来也让那些同志的,瞻仰足下的笔墨。”
云麟道:“谬承奖许,愧弗敢当,好在我终日不出户庭,倘遇宠召之时,定然趋前领教。”他们谈了半天,忽听东北角上,呼打之声,不绝于耳。登时鸦飞鹊乱,有的跑去瞧看热闹的,有的畏祸早已先走的。云麟因为同孔小安站在一起,不好露出仓皇形色,强作镇静道:“我不解这些人,既然为着爱国而来,为何又彼此发生了冲突?”
小安道:“趾翁难道不晓得我们中国人的特性么?私斗则勇,公斗则怯。即以今日在场几千人而论,我敢说热心爱国的,没有一两个,他们好比学校里那些顽皮学生,老师尽管在台上苦苦讲,嬉笑的还是嬉笑,皮脸的还是皮脸,也不拿耳朵去听一下。中国不亡,更待何日。然则他们又跑得来干什么呢?他们跑得来,总以为教场里开这国民大会,一定是和顽把戏仿佛,到不可不前来瞧看。其实他们把这事误会了,及至大家到了会场场内才觉得有什么趣味,还不是你挤我,我挤你,推推倒倒,顷刻间就吵闹起来。他们既不曾到过会场,又焉知道会场中秩序。趾翁如不相信,可随我往那里调查,便有个水落石出。”
云麟道:“我们中国人却有这种心理,先生所说,真不冤枉他们。”当下遂跟在小安后面,到那里调查事实。走不上一箭路,劈面来了一人,小安见是朱成谦,忙问道:“成谦兄你可是从打架那地方来的?”成谦道:“何尝不是。”云麟这时也就抢着问道:“他们为甚事要打架呢?”成谦道:“不谈了。今天开的会,虽不见得有甚效果,然而秩序却还不乱。偏生那个王实甫,带了几个朋友,虎也似的冲进来,冲出去,知道他的利害的,早已远远离开,不知道他的利害的,竟不许他自由出入。因此始则骂,继则打。无巧不巧,旅部里有一队兵士从此经过,见他们打得头破血出,当即把王实甫一干人带回去了。”云麟道:“王实甫何以这样利害?”
小安道:“他本是个世家子弟,自幼儿即不归于正。后来又和那些流氓在一起,常常的在外边惹是生非,我早知他要闯大祸,却不料因为今日这桩事,竟被兵士们捉到旅部。他虽没有枪毙的罪,那苦也够吃了。”成谦道:“现在有了救星了,听说张韶斋、卢子成、黄汉辅预备用报馆名义,联名去公保,大约总可以保得出。”小安道:“不行不行。黄旅长生性梗直,在我们地方上,专以锄强扶弱为己任,莫说他们这种的小报馆,就是大总统有信来说项,只要情真罪当,他也未必徇情。我预先放个屁,你们过后看罢。”成谦和云麟齐说道:“如果保不出,也是他恶贯满盈了。”
小安道:“古语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虽同实甫是个熟人,然而他的孽既是自作,又遇见了这个对头,连我也没有法想,他只好怨他自己罢咧。”说着运署里已放午炮,大家知道为时不早,再四面一望,那到会的人,早已风流云散。云麟当下便向小安告别。小安道:“难得大家今日在此相会,我请趾翁到惜余春去小酌,奉烦成翁作陪。二位务必赏脸。”云麟见他情意恳挚,也就不好推托。其时朱成谦附着小安耳朵说了几句,小安道:“既这说法,我不留你了。”成谦遂笑嘻嘻的向他二人说道:“改日我做东道,请你们畅聚,此刻恕我不陪你们。”随即喊了一辆黄包车,拱拱手跳上车而去。
小安见朱成谦已走,忙对云麟道:“趾翁可知他说的什么话?”云麟道:“想必他要回去过瘾了。”小安道:“不错不错,当这禁烟功令綦严时代,他还不自检束,在外边大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