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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登云躬了躬腰陪笑说道:“不敢动问你家少爷可在家么?”那老头子一面站起来,一面自言自语说道:“少爷么,怕是不曾起身呢。本来此刻也不是见客的时候。”又扬着喉咙喊道:“阿顺呢。……”遂听天井里嗷的应了一声,便见那个耍钱小厮跳得进来,老头子道:“阿顺,你进去问一声,看看少爷可在家里?”阿顺笑道:“不巧不巧,少爷适才出去,还是伍贵跟着的。”老头子遂望着华登云道:“你听见不曾?少爷不在家,有话就请告诉我,等少爷回来,我替你回一回。”华登云道:“请问你们少爷约在何时回来?”那老头子听到此处,早把头掉过去了,一声儿也不答应。华登云接连问了两遍,老头子掉转头冷笑道:“我会知道呢?你有气力,停一会再跑得来也好。”
华登云被他一顿抢白,也就怏怏的走了。阿顺见华登云已走,说道:“那里来的这个冒失鬼。我还进去替他打听呢。不弄点鬼话朦朦他,还有几次来跑呢。爸爸,我向你要几十文可肯不肯?”那老头子笑道:“亏你到会乘机应变,我还不曾想得到。你又要钱干甚么?”阿顺道:“好爸爸,你不看见天上,人家放了无数风筝,我也想买一个玩一玩,可惜只剩得二文。”说着便一手拈着一个铜钱放在鼻上。老头子骂道:“你怎么想这些玩意儿,喏喏,我昨日在天井里晒衣裳,却好那粉墙旁边一棵蔷薇花上挂着一个六角风筝,不知是谁家落下来的,被我轻轻的取下来挂在壁上,你拿去玩罢。”
阿顺大喜,扒上桌子,将风筝取下来,只是下面微微的损了一角。他也并不计较,把那剩下来的线,理得一理,还差了好些,又嬉皮憨脸同老头子闹了几文去买棉线,跳出大门,自念一个人放这风筝,也没有趣儿,遂想到他平日几位朋友,一径跑到田家绣货店门首东张西望,又不敢公然进去,喊田福恩,只急得一只手将那个六角风筝藏在身后。东边踱过去,又从西边踱过来。好容易看见田福恩夹着书包,忽忽的出来,阿顺大喜,远远的咳了一声。田福恩看见阿顺,笑得一笑,互相会意,跑了几十步远,回头望望已看不见自己店铺,笑道:“你从清早便来寻我做甚么?”阿顺将手里风筝从身后拿出来,望着田福恩扬了一扬,说:“你看这是甚么玩意儿?”田福恩笑道:“……破风筝,有甚么好玩。可惜我今日不能回去拿我那个蝴蝶风筝。”阿顺道:“将就些罢。你此刻还敢回去,我请问你,今日难不成定要去上那牢学,我们同去放风筝多少是好。”
田福恩道:“我上学不上学,原没甚打紧。但是你我两个人玩没有趣味,我想个法子我同你悄悄的躲在我的书房旁边,如遇见别的弟兄们上学,我们拦路截他一截,多约得几个玩得才高兴,你看怎么样?”
阿顺笑道:“这法子最妙,快去快去。”说着先跷起一只腿,用一只腿在地上跳得飞跑。田福恩也便赶着,果然躲在书房旁边,不到半刻功夫,已聚积了五六个学生,大家欢欣鼓舞,只是每人挟着一个书包,不甚雅观。此时进既不可,退又不能,还是用过他们一个老计策,大家寻了一个土地庙儿,各各将书包交给土地婆婆替他们看守,还捧了好些砖瓦,紧紧将书包压好,使人看不出来,这才一窝风交头接耳谈笑而去。田福恩笑道:“细想起来,还是我们这位老先生脾气好。我们累累躲学,他明知道从不说我们一句。若是像我家那个舅爷从的那个姓何的狗娘养的,怕不容易说谎呢。”
阿顺拍手笑道:“我到忘记了,我们为甚不把麟儿约出来。”田福恩道:“你有这本领?”阿顺睁圆两眼,望着田福恩道:“你敢同我赌个东道?”田福恩道:“有甚不敢,你若把他骗出来,我在青石上磕你三个响头。”阿顺道:“好好,你休要图赖。”阿顺遂将手里的风筝递给一个孩子,又伸出一只手给田福恩击掌,田福恩将手掌也给阿顺击过,又各各扯住一绺头发用死命扯断,还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便大家又望何其甫书房门首走,便有些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说麟儿是我的舅子,又说我同麟儿的姐姐睡觉。正闹得利害,阿顺道:“大家休嚷,何书房已在前面,你们躲在间壁一家大门里,等我去骗他出来,不要露出马脚,我们可就顽不成了。”说着先将自己衣服整得一整,又歇了一口气。刚待举步,回头望了望,又合合笑起来。田福恩也不觉大笑道:“不好不好,你包管要露马脚。”阿顺笑道:“你们不用引我笑就好了。”
好容易忍而又忍,又对着墙壁上望了一会,才蹑手蹑脚走入何其甫书房里,一眼看见麟儿伏在桌上写字,还有许多学生,不曾背书。阿顺故意走到麟儿桌上,高声喊道:“麟相公,你家太太打发我来接你回去。”何其甫正在书案上替学生用珠笔点书,忙问道:“你是谁?”阿顺道:“我是伍少爷那里的。”
何其甫道:“你来带麟相公何事?”阿顺道:“我们少奶奶打发我去接云太太,云太太又打发我来接麟相公的。”何其甫道:“他家用的黄妈妈呢?”阿顺道:“替小姐梳头,不得闲空儿。”何其甫道:“你不是扯谎。”阿顺道:“不敢扯谎。”何其甫道:“既是真的,麟儿你就回家去罢。”麟儿也欢喜,将书包好随着阿顺出来,低低问阿顺道:“你家仪小姐不是住在我们那里呢。今日想也同我们一齐回去了。”
阿顺微微含笑,一言不发,引着麟儿出了大门。才一个转弯,早拥上一群顽童,抱着麟儿,闻脸的闻脸,扯手的扯手。麟儿始则吓了一跳,再定睛一望,其中也认得一半。又见田福恩也在其内,正在摸不着头脑。阿顺方才把适才赌东道耍骗你出来的话说了一遍,麟儿又怕又笑说:“这如何使得,你们真是胆大。”一眼又看见田福恩,不曾带得帽子,头上遮着一叠草纸,头发都剪得干净,斑斑驳驳,露出些疮痕,十分惊讶。问是怎么了?田福恩笑道:“不打紧,连月闹着蜡疮儿。”
阿顺笑道:“小田你这鬼样儿,春小姐定不喜欢你,不如让给我罢。”遂又拖着田福恩说:“快快磕头,我好容易把他骗出来,那个何老头儿好不利害,还不是像审贼一般么。”众人做好做歹,命田福恩作了三个揖,才算罢休。田福恩看见麟儿捧着书包,笑道:“你还捧着这劳什子做甚,快快拿去同我们那些书包,做同伴儿去。”
麟儿也笑起来说:“我不,我说拿着罢,横竖你们去放风筝,我也不会放的。前儿大清早起。我同姐姐在自家天井里挑一根竹竿儿上,系了一柄剪子,把风筝线儿从剪子般里穿出来,两个人忙了好一会,左放也放不上天去,右放也放不上天去。”
田福恩笑道:“你姐姐也会放风筝,那风筝是个甚么样儿?是个蝴蝶儿是个美人儿?”麟儿猛然想起,觉得话说大意了,到反满面绯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引得大家哈哈一笑。于是拣了一片旷地,大家胡闹了一会,一直挨到午后,都有些觉得饿了。麟儿心里终是怀着鬼胎,自己又苦认不得回家的路,哀告着阿顺送他回去。大家那里肯依,公凑了几十个铜钱,买了些烧饼顽着吃着,纵纵横横,有许多孩子都摊睡在青草地上,看看红日平西,只好陆续遄回旧路。麟儿心慌意乱,拖着阿顺慌慌张张的飞跑,才走上大街,那两旁店铺早已星星灯火。麟儿一面行着,一面埋怨说:“了不得了,母亲管要疑惑我丢失了,都是你们坑着我。”
田福恩道:“这有甚么打紧。我那一天不到半夜回去,你不过这一天儿迟回家罢咧,便只管埋怨起人来。我说你是姑娘气的,出不得大阵仗儿。”田福恩正才手舞足蹈,说得高兴,忽的人丛里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麟儿说:“阿呀,在这里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
原来一把揪住麟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黄大妈。望着麟儿发恨道:“好相公,你几乎不把我吓死了。”说了这一句,那眼泪便直滚下来。田福恩及一群小孩子见此光景,早一哄而散。便是阿顺,知道这祸是他闯的,更不敢同黄大妈照面,趁人丛里,躲在一个孩子背后,推着搡着,溜回去了。黄大妈一面搀着麟儿,又代他将书包捧过来,问着他道:“你究竟今日到那里去的?你家先生说你是阿顺将你带得出来,阿顺呢?你的娘急得要死,回去怕不打杀你。”麟儿哭道:“我何尝要出去顽呢,都是由田家哥哥同阿顺的主意,有意将我骗出来。我也怕娘耽心,催他们送我回去,他们都摇头不肯,叫我有甚么法儿呢。”
黄大妈道:“不必说了,快走罢。”刚刚走不多远,忽见网狗子正在街上东张西望,黄大妈道:“狗儿,相公在这里了,你快分头去赶着舅老爷同孙大,叫他们不必着慌了。”网狗子连声答应,又笑对麟儿说道:“今儿顽得高兴呀,累我们吃得老大的苦。”说着掉头跑了。黄大妈将麟儿连拖带拽,一直向家中行去。暮色之中,早见秦氏立在门口,身旁便是绣春同淑仪站着。淑仪眼快,一叠连声叫道:“好了,麟哥哥有了,你看黄大妈手里搀着不是麟哥哥是谁!”
秦氏此是不由迎上几步,一眼看见果是麟儿,含着眼泪骂道:“畜生,你要你母亲的命。你老实说着,不必零零碎碎叫我牵肠挂肚。你好好替我跪在堂前,我到要问你有多大年纪,便会说谎调歪,整日价在外面游荡。”秦氏一面说着,一面大家都走入屋内。淑仪伸伸舌头走近黄大妈身边低说道:“好妈妈,你去劝劝姨娘罢,姨娘敢是要打麟哥哥呢。”
黄大妈冷笑道:“姑娘,你不知道,像你家这麟哥哥,也要管教管教才好呢。”淑仪趄进内,果见麟儿跪在秦氏面前,呜呜咽咽的哭。秦氏用手扑着他,口里说道:“假使你父亲尚在,我也不用耽这些心了。万一你这畜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拿甚么面目去见你的父亲。我好容易千辛万苦。……”说到此,那眼泪早倾山倒海,点点滴滴都卸在麟儿头脸上。绣春也是拿着衣角拭泪。还是黄大妈走进来笑道:“太太也不用伤心了,只要相公下次晓得利害,不可学那三瓦两舍的孩子,东说东好,西说西好。外面拐子好不利害,前天听说有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被人拐去了。像你生得这副标致面孔,怕不弄去戏园子里打戏,那才糟了一辈子呢。”
淑仪拍着手骂道:“起祸根苗都是我家阿顺,我回去不告诉母亲,打这浑蛋半死,我便不算姓伍。”黄大妈笑道:“姑娘不算姓伍,可算姓碰。”绣春听了不由盈盈的一笑。淑仪道:“人家讲正经,妈妈又来乱说了。”又回头向秦氏道:“好姨娘,我替哥哥讲个情。若是哥哥下次再闯这大祸,仪儿愿陪哥哥同跪在姨娘面前,领姨娘的责罚。”秦氏道:“姑娘好说。今日便看姑娘分上,放这畜生起来。”
淑仪笑道:“阿弥陀佛。春姐姐,你快来帮我扯哥哥。”绣春于是同淑仪扶着麟儿到自己房里,不多一会,洛钟等都来过了。黄大妈这才预备晚膳,进房唤他小姊妹吃饭。麟儿那里肯出来,只管把个头伏在桌上。淑仪笑道:“好妈妈,我们今儿破个例,请你将我们的饭菜,端进房来,我们三人一桌吃。”黄大妈笑着依了。绣春同淑仪便在桌上多点了几枝蜡烛,百般的逗着麟儿谈笑,麟儿终是羞羞涩涩,毫无兴趣。淑仪笑道:“说起来,我上次母亲曾教我一个歌儿,我唱给你们听,看可好不好?”绣春笑道:“好好,快唱快唱。可又是红柑子皮里外香?”淑仪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是小孩子唱的。我这个歌儿,很文雅呢。”遂笑着唱道:“红烟袋,绿荷包,我是母妈乖姣姣,我是父亲真宝贝,我是哥哥小妹妹。”绣春笑道:“谁是你的哥哥?”淑仪笑指麟儿道:“是他。”
麟儿也便微微一笑。绣春凑着这个趣儿,却好看见菜碟里放着有一碟辣椒,便笑道:“我来唱给你们听,”遂用筷子指着那辣椒唱道:“鐍梨姐,鐍梨郎,鐍梨公婆来受拜,鐍梨小叔子又来张,厨房用个鐍厨子,抓把胡椒烧辣汤。”
麟儿听见他姐姐唱这个歌儿,又想起今日田福恩头上鐍疮,一口饭正含在嘴里,不禁笑得喷出来,扯着淑仪耳朵低低说了几句。那淑仪也不由的伏案狂笑,到反把绣春朦住了,拖着淑仪要问她怎生如此好笑。淑仪摇摇头说:“姐姐你听不得,原来姐夫头上还生着辣椒。”
绣春听得,不由两颊飞红,一声儿也不言语。麟儿向淑仪还是笑个不住,饭吃完了,大家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