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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文学讲堂-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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滥情”。虽然我们都知道,郁达夫人很好,襟怀坦荡,可“为赋新诗强说愁”,此乃文人通病。    
    为什么说北平的秋天特别高、远、清、静呢?那时留欧归来的学生常说,走遍全世界,天最蓝、空气最好的,当属北京。那是因为当时北京的工业不发达,加上城里树多,空气污染少。现在可不敢这么说了,前些年的沙尘暴,把北京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今年不知是天意,还是前些年的努力,基本上没有沙尘暴,希望以后能保持这个态势。这几年,在治理空气污染方面,政府是做了不少事,比如,以前北京居民冬天烧煤,现在改用天然气;四环路以内的工厂,全部拆迁出去;还有提高汽车尾气的排放标准等。这些事情,都在做,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北京才能找回二三十年代作家所激赏的那种湛蓝、湛蓝的天空。不过,且慢,郁达夫最为倾心的,其实不是蓝天白云,而是北京秋天所特有的那种悲凉、落寞乃至颓废的感觉。在一篇题为《北国的微音》的短文中,郁达夫把“凄切的孤单”作为“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对这种凄冷趣味的偏好,是郁达夫所有作品共同的精神印记。    
    文章说,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到秋天的时候,“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这是老北京可爱之处,即使你足不出户,藏匿于皇城的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居住,都能够听得见远处青天下驯鸽子的飞哨、看得身边那很高很高的天空,这种感觉好极了。让郁达夫感慨不已的,是北京的槐树。槐树有两种,一是刺槐,一是洋槐。洋槐移植到北京,大概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是树叶子绿时开花,成球地开着,大概是在五月;刺槐则是七月开花,一串串的像紫藤,不过是白色的。那像花又不是花的落蕾,铺满一地,踏上去有一点极细微极柔软的触觉,这场景,显得如此幽闲与落寞。还有那秋风秋雨,以及秋蝉衰弱的残声,在诗人看来,颇有几分颓废的色彩,更是耐人寻味。    
    这座千年古都,整个城里长满树,屋子又矮,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只见树木、只闻虫鸣,跟生活在乡野没有大的区别。中国的传统文人,喜欢居住在城市,怀想着乡村,既有丰富的物质及文化生活,又有山水田园的恬静与幽闲。这种“文人趣味”,在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中还很普遍。今天台北的年轻人,特别能欣赏蓬勃向上的现代都市上海;但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还处在一个从乡土社会向都市社会转变的过程,人们普遍对过于紧张的生活节奏、过于强大的精神压力,以及相对狭小的居住空间,很不适应。假如你喜欢的是空旷、自由、悠闲的生活,那么,北平将成为首选。那个时候的很多文人,都说到了上海之后,才特别感觉到北京的可爱。当然,今天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想,北京的都市化程度不及上海,有政治决策,有金钱制约,但不排除北京人——尤其是文人,对过分的都市化始终怀有几分恐惧,乃至不无抗拒心理。    
    另外,北京的“乡村”特色,与其建筑上的四合院布局有关。刚才说了,四合院的最大特点,就是把山水、自然纳入自家院内。就像郁达夫说的,秋天来了,四合院里的果树,是一大奇观。我相信,很多到过北京的人,都对四合院里的枣子树和柿子树印象极深。还记得鲁迅那篇《秋夜》吗?“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秋冬之际,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枝头,点缀着红艳艳的枣子或柿子,真漂亮。四合院灰色的围墙,屋顶上随风摇曳的茅草,偶尔掠过的鸣鸽,再衬以高挑在天际的红柿子,视觉效果上,会让很多人过目不忘。    
    毕竟是文人,说到秋天,怎么能拉下欧阳修的《秋声赋》与苏东坡的《赤壁赋》呢?再说,南国之秋也自有它特异的地方,比如扬州廿四桥的明月、杭州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这些秋天也都是美不胜收。不过,郁达夫还是认定,在所有美好的秋天里,北京的秋天,或者说北方的秋天,最值得怀念。因为,它把秋天特有的那种凄清与艳丽合而为一的况味,表现得淋漓尽致。


陈平原 文学的北京:春夏来冬《北平的五月》与《未名湖冰》

    实验性太强的小说家,或者说关注人的灵魂的小说家,跟某个特定历史时空的关联度反而小。因此,假如从历史文化的角度、从城市生活的角度,通俗小说家很可能提供了更多精彩的细节。    
    谈过“北平之春”与“故都之秋”,剩下来的,关于北京的夏天与冬天,留给小说家张恨水以及学者邓云乡。    
    张恨水,1895年出生,1967年去世,是现代中国最负盛名的通俗小说家。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上,有两位通俗小说的大家,必须给予认真看待,一是活跃在三、四十年代的张恨水,一是活跃在六、七十年代的金庸。这两位先生,或以都市言情取胜,或以武侠小说名家,都是大才子。张恨水一辈子写了六十多部长篇,其中尤以《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等最为人称道。像《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当年在报纸上连载,很受读者追捧,结集成书,发行量更是远超新文学家的著作。五十年代以后,张因被划归鸳鸯蝴蝶派,文学史家不大谈他,或评价很低,以至几乎被人遗忘。近年来,张恨水的小说重新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又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热起来了。这里不谈他的文学史地位,只是关心其模仿《红楼梦》等,讲述京城里豪门贵族的家庭恩怨,将言情与都市交织在一起,构成其小说的最大看点。因此,在张恨水的小说里,有大量关于北京日常生活场景的精细描写。    
    这是一个窍门,假如你想了解某地的风土人情,先峰派作家不行,反而是通俗小说家更合适些。前者关注叙述技巧,表现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对当下社会的日常生活不太在意;后者着重讲故事,需要很多此时此地日常生活的细节,以便构拟一个具有真实感的小说世界。所以,单就小说而言,我们可以说张恨水之于北京,有很深的渊源(老舍也是这样);但我们很难说鲁迅之于绍兴也是这样。实验性太强的小说家,或者说关注人的灵魂的小说家,跟某个特定历史时空的关联度反而小。因此,假如从历史文化的角度、从城市生活的角度,通俗小说家很可能提供了更多精彩的细节。就像张恨水,他对当年北平的日常生活,是非常留意的。三十年代中期,马芷庠编了一本《北平旅游指南》,专门请张恨水审定。对于我们进入历史,这册“指南”提供了很多信息,除了名胜景点,小至火车票的价格,大至各家妓院的位置,甚至各大学的历史渊源、办学特色等,对于当年的游客以及今天的专家来说,都是很有用的。这是一本很有文化品味的旅游指南,当作一般文化读物欣赏,也都可以。    
    张恨水,这位对北平历史文化及现实生活有特殊兴趣的文人,1948年写了一篇散文,叫《五月的北平》。文章开篇第一句话,就是:“能够代表东方建筑美的城市,在世界上,除了北平,恐怕难找第二处了。”东方建筑的美感,体现在城墙、四合院,也落实在皇宫、佛殿。可张恨水更关心的,还是北平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当然又是四合院了,不过,比郁达夫的文章更感性,有很多细微的观察。五月,正是绿荫满地的季节,于是文章极力渲染枣花、槐花等,如何“把满院子都浸润在幽静淡雅的境界”。大概受风土志的影响,作者老怕拉下什么,于是面面俱到,反而分散了笔墨。就拿这无所不在的槐树来说吧:在东西长安街,配上故宫的黄瓦红墙,“简直就是一幅彩画”;在古老的胡同中,映带着平正的土路,“让人觉得其意幽深”;在古庙门口,把低矮的小庙整个罩在绿荫中,“那情调是肃穆典雅的”;还有那广场两边的、大马路上的……这样平面且静止的叙述,艺术感染力有限;不过,假如意识到作者对“旅行指南”的兴趣,这样的笔调不难理解。    
    文章以北平五月的翠绿、幽深以及淡淡的花香,还有蜜饯、玫瑰糕、卖芍药花的平头车子等,营造出这么一种印象:北平是全世界最悠闲、最舒适的城市。可那是盛平年代的记忆,现在,北平正面临着毁灭的危险。这让作者转而忆起了《阿房宫赋》,我们能否逃过这一劫难?“好一座富于东方美的大城市呀,他整个儿在战栗!”文章写于1948年,那正是围城之际。国共两军,假如真的在北平内外展开大规模战役,这么一座古城,很可能毁于一旦。好在这预言落空了。    
      最后,我想谈谈邓云乡的《未名湖冰》。讲周作人、郁达夫、张恨水,估计大部分同学多少总有些了解;至于1924年出生、1999年去世的邓云乡,可能听都没听说过。这不奇怪,因为他不是作家,是个学者。这位邓先生,虽说是山西人,但祖上就寄藉北京了,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56年后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人在上海,但从小在北京长大,对这座城市十分熟悉,且充满感情。因此,邓先生写了好多关于北京的书,像《北京的风土》、《红楼风俗谭》、《北京四合院》、《增补燕京乡土记》,以及《文化古城旧事》等。《文化古城旧事》是他晚年写的一本书,中华书局1995年出版,文章很好,但校对不精,错字不少。所谓“文化古城”,是指1927年国民政府迁都南京以后,北京由原先的“国都”变成了“文化城”,对此地民众的生计以及读书人的精神状态,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篇谈论北京冬天的《未名湖冰》,就选自此书。    
    关于北方的冬天,念文史的朋友,很可能会想到“九九消寒图”。梁宗懔的《荆楚岁时记》里,有“从冬至次日数起,至九九八十一日为寒尽”的说法,以后历代的风土志书,也都有关于九九习俗或“九九歌”的记载。至于“九九消寒图”,明清两代存在于北京的皇城,后流传到民间。怎么“消寒”?立冬时画一枝梅花,上有九九八十一瓣,每天起来,用彩笔染一瓣,等到九九八十一天过去,原先的素梅变得鲜艳瑰丽,这时候,漫长的冬天也就过去了。这么一种记载节气变化的风雅游戏,在《帝京景物略》等书里有详尽的介绍。    
    北京冬天的另一种游戏,那就是滑冰。据说,滑冰在清代就很盛行,不过,那是在皇宫中,表演给皇上看的。晚清以后,才开始引入西式的滑冰工具与技艺。从表演给皇上看的特殊技艺,变成一种自娱自乐的体育活动,这方面,大学发挥很大作用。所谓“寒光刀影未名湖,北海稷园总不如”,是夸过去燕大、现在北大里的那个未名湖,是京城里溜冰的最佳场所。下场的精神抖擞,观看的也其乐无穷——直到今天,还是如此。不信,诸位冬天抽空,到未名湖边走走。至于溜冰的,校内校外、男生女生都有,但印象中,教师参加的少,这毕竟是一项主要属于年轻人的体育与娱乐活动。年纪大了,一不小心摔断了腿,不值得。像我,每年都在岸边观赏,仅此而已。念书时也曾下过场,但坐在冰上的时间,远比站着的时间多,第二天就高挂免战牌,因为感冒了。会滑的人当然很得意,不会滑的,连滚带爬,也蛮有趣的。这是冬天北大校园里最为亮丽的一景,每个毕业生都会津津乐道。


陈平原 文学的北京:春夏来冬文学与时令

    读此类诗文,就像蒲积中说的,不只希望知道四时节序,更想了解、鉴赏骚人文章。说到文章,擅长不同文体的作家,对时令的感觉与表达,很不一样。另外,还必须考虑时代的差异。    
          
    北京当然还有很多可说的,我只是挑了四篇文章,让大家欣赏文人笔下的春夏秋冬。这四个人,文化身份及趣味不太一样,张恨水是长篇小说家,郁达夫是短篇小说家,周作人是散文家,邓云乡则是学者。虽说“秦时明月汉时关”,永远的春夏秋冬,但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用文字所构建起来的“北平的四季”,还是有其局限性的——既没有明清,也不涉及当代,基本上是1920—1940年代北平的日常生活。    
    为什么选择最为常见的“春夏秋冬”,那是因为文学与时令不无联系。不管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还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些都属于人类的共同记忆,不会因时间流逝或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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