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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傻傻地喜欢了他很多年。黎璃是个执著的人,一旦喜欢上就很难改变。就像她的阿根廷,从一九九零年到二零零二年,阿根廷总是落寞地离开世界杯赛场,但是她依然痴心不改。
轻易就能放弃的,就不是真爱了。
“黎璃……”他叫了她的名字,可找不到言词继续。
黎璃垂下头,刘海遮住她的前额,她的样子像是在寺庙里虔诚拜佛,眼观鼻、鼻观心。“裴尚轩,假如能回到初中就好了。”
一向冷静理性的黎璃说了一句最无可能实现的话,说完之后自己先低低笑了起来。她抬手捂着嘴巴,咯咯的笑声从手掌边缘传出。
裴父端着菜上来,黎璃起身去帮忙,他们没再说下去。
吃完饭,裴尚轩送黎璃去车站。凄清的月光照着一条长路,路旁树木光秃秃的枝丫投下姿势古怪的阴影,他们踩着这些奇怪的影子往前走。
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呼啸而去。黎璃仰视身旁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孩,无声叹息。他像以前那样握着她的手,放入自己的衣袋里温暖着。
裴尚轩待黎璃很好,可是他不喜欢她。黎璃经常自问:如果一个男人把你当作兄弟看待,究竟是女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走到站台,好多人在等车。黎璃抽出手,放到嘴边呵气取暖,一边跺着脚像是要抖去寒意。
“你想考哪个大学?”裴尚轩随口问道。
“清华。”黎璃无所谓地耸着肩膀,“南开,或者南京大学,我想去外地读书。”她一早就打定主意第一志愿填报外地院校,离开上海,彻底远离柳千仁。
“好远。”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有一丝寂寞。之前黎璃说“能回到初中就好了”,他并没有太在意,此刻想来初中毕业以后时刻都有离别的影子笼罩着苍穹。他轻声说了一句话,黎璃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
她的车来了,裴尚轩推着她往前挤。在后面乘客的作用力下,黎璃被挤上了车。
“黎璃,不要去那么远!”他站在车下,用足力气大吼。
她听到了。将前门挤得水泄不通的乘客挡住了个头矮小的黎璃,裴尚轩看不见她。
半年后,黎璃收到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系的录取通知书。
第 9 章
裴尚轩要搬家了,趁星期天有空黎璃过去帮忙。他坐在一地狼藉中,身边放着好几个半满的纸板箱。
黎璃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裴尚轩懒洋洋抬头瞥她一眼,随手把一本书扔进最近的纸箱里。
“没听你提过要搬家。”她走进房间,展开一张报纸铺在灰扑扑的地板上,盘腿坐下。裴尚轩挑着眉笑嘻嘻斜睨黎璃,调侃她淑女应该找张凳子坐。
黎璃没好气瞪瞪他,顺手往他脑门弹了一指。“裴尚轩,还轮不到你这笨蛋来教训我。”说着,自动自发拿起地上的书本,拍去灰尘放进纸箱。
书仍是三年前初中时代的那些,包括毕业考之前各科老师要求买得参考书。裴尚轩并不是用功读书的学生,好几本书都是九成新的样子。黎璃轻笑,却难掩酸楚。他们回不到那段岁月了,物是人非。
裴尚轩或许也有着同感,垂着头声音寂寥:“黎璃,我错了吗?那件事,不是大家想得那样。”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裴尚轩的言语之间推测出了大概。舆论是不见血的刀,何况是处于这样一个蜚短流长的环境,他承受的压力绝非她能够想象。
“你后不后悔?”她写信问过他,可是裴尚轩没有回信。黎璃出于私心,执意要知道答案。
他的头依然垂着,过了好半天传出声音:“我喜欢她,真心喜欢过。”
黎璃抬起手捶着他的胸口,嗓音干涩开口说道:“笨蛋,那根本用不着逃跑啊。”这个男人,终究没给她丝毫幻想。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身子微微一颤。他没发现,闷闷不乐继续道:“我无所谓,是我妈受不了三姑六婆,说继续住这里我的前途要给毁了。”讥诮一笑,眼神漠然,“我还能有什么前途?”
鼻子有点酸,黎璃刚满十八岁,平日接受的教育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觉得这种说法不对,但暂时想不到其他出路,无法安慰他。
“等我高考结束,我替你补习功课,你去参加成人高考。”清清喉咙,她表情严肃替他想出路,脸颊肌肉绷得很紧。
裴尚轩看看黎璃,忍俊不禁笑了,一边伸手拍拍她的脸。“黎璃,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她“啐”了一口,伸出腿踹向他:“笨蛋,我哪有那么老?”
他没躲,硬生生受了她这一脚,所幸她并没用力。他的身子朝她探过去,男性气息侵袭着黎璃的感官,她不自觉绷紧了全身肌肉。某个凌晨经历的梦魇再度刺激了黎璃,就算面对的男人是她始终喜欢着的那一个,黎璃脆弱的胃仍旧翻滚起来。
她勉强笑着,喉头神经质地抽搐压下反胃感觉,不敢让裴尚轩看出破绽。他伸手拥抱她,黎璃一头扎入宽厚温暖的胸膛,暗自松了口气。
“黎璃,谢谢你一直做我的朋友。”他真挚地说道。十八岁的裴尚轩看不到未来,多年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依旧只有她,无论他的人生是处于巅峰还是低谷。
“十四岁生日我许得愿,”黎璃轻轻说下去,“我们一辈子都要做好朋友。”
少年心头满溢感动,裴尚轩不了解的是她没有说出口的心意。年华似水流过,等到有一天蓦然回首,他想男女之间其实并没有完全纯粹的友情,仿若黎璃与他。
黎璃考进了上海外国语大学。在古代好比寒窗苦读十年的学子跃过龙门天下闻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但由于柳千仁考进的是交通大学,这么一比高下立现。黎美晴背地里责怪女儿应该填报复旦,怎么都不能输给柳千仁。
黎璃不置可否,反正活了十八年她就没做过一件让黎美晴满意的事。她在母亲那里得不到的肯定,裴尚轩给了她。
他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先是夸张的“哇哦”了一声,继而捏住她的脸颊往两边扯。
“痛死了,笨蛋!”黎璃拍打他的手,要他赶快放开自己。“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裴尚轩放开手,勾住黎璃的脖子,揉乱她的短发。“丫头,我是为你高兴。你太棒了,永远都是最棒的。”
真是个大傻瓜,活像她拿到的是哈佛或者牛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黎璃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终于找到了几分得意。
报到那天,裴尚轩在上外校门口等着黎璃。他和她约好,若是家里没人送她过来报到,他就帮忙替她搬行李以及日用品。他斜倚着墙,手指间夹一支香烟,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痕打量进出校门的女生。
十八岁半的裴尚轩已有一种危险而迷人的气质,能让女生心猿意马的魅力。慵懒的姿态,满不在乎的神情由帅哥来表现,震撼指数“嗖嗖嗖”往上飙升。他只在一个女孩面前展现所有软弱无能的一面,而且被她骂了很多年的“笨蛋”。
他看到黎璃从公交车上下来,后面跟着柳之贤、黎美晴,还有一个高大的漂亮男子。黎璃望向他这边,冲他摆了摆手。
裴尚轩明白她的意思:有人送,不需要你帮忙了。
他挥挥手,朝另一个方向转身。他对黎美晴没有好感,一向觉得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还有站在黎璃身旁的男人,那张脸似曾相识,无端让他烦心。
黎美晴瞧见了裴尚轩,转头看着女儿:“那小子,是不是姓裴?”好几年前她见过这个男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在弄堂里奔来跑去玩打仗。
“嗯。”黎璃简短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谈。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柳千仁一言不发,把卷成一团的凉席扛上肩膀,跟着父亲穿过马路。若非她与柳千仁之间的心结,她会觉得这一幕相当搞笑。
黎璃搞不懂柳千仁为何要来送她报到,自从一年多前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难得他回家吃饭,仍然是沉默相对。
她在柳千仁留下的参考书里发现了他的秘密,她偶尔想起那些细心雕刻的水瓶座黄金圣衣,唏嘘良久。他用错了表达方式,而她剩下恐惧和憎厌。错了的作业可以改正,时光却没办法倒流,生命中的错误没有修正的机会。
一家四口在校门前照了一张相,上次柳千仁考进交大时也照过一张,柳之贤放大了挂在客厅里。那时她被安排站在柳千仁身侧,漂亮的男孩面无表情。
黎璃依然站在柳千仁旁边,在帮忙拍照的路人喊“茄子”时勉强咧开了嘴。
黎美晴走上前拿回照相机,柳之贤去拿行李也走开了,柳千仁低头看着黎璃的眼睛,飞快地说道:“毕业后我打算去美国留学,你不用再怕了。”
她尚未回过神,他已走向柳之贤并接过两个热水瓶。
柳千仁,他要离开了。黎璃看着他的背影,五味杂陈。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五日,下课后黎璃和下铺的曹雪梅一同走回四号宿舍楼。天很冷,她们在校园里奔跑,试图驱散寒意。有男孩骑车带着后座的女友在人群中穿梭,有人闪避不及撞在了一起,热热闹闹吵得不可开交。
曹雪梅气喘吁吁让黎璃停下等等自己,她转身边倒退着跑边取笑室友耐力差劲,一不留神撞到身后的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黎璃连忙道歉。
被撞得是个男生,脸上有颗显眼的黑痣,冲黎璃笑了笑:“没关系。我刚才正在琢磨这个生日过得太平淡了,都没发生什么事。果然,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黎璃先是错愕,接着掩住嘴咯咯猛笑。没想到遇上一个与自己同一天生日的人,还很有趣。临走之前她向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她今天生日,室友嚷嚷着说要她请客吃饭。但因为大家都靠每个月微薄的生活补贴过日子,也就当作玩笑过去了。黎璃相当节俭,家里有两个人在读大学,负担颇重。她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勤工俭学,但是一年级生得到家教工作的希望并不大。
“黎璃。”有人叫她,在寝室楼外等她的男孩穿着黑色的大衣,英气逼人。是裴尚轩!
黎璃跑过去,抬手赏了他一拳。“你来干吗?”上个月他过生日找她出去吃饭,害得她被室友盘问半天。得知他们仅限于哥们关系,六个人里有一半提出让黎璃做媒。她休息天与他见面,质疑他来上外根本目的是为了泡妞。
裴尚轩大呼冤枉,告诉黎璃自己和补习班一个女生正处于眉来眼去阶段。他说这些话时,用漫不经心的口吻,仿佛轻舟已过万重山峦,最初的悸动完全消失了。她听着、看着他,心里的痛说不出口。
“读书读傻了?”他拍她的头,“你生日,今天。”
黎璃微微一怔,随即高兴起来。幸福,原来他还记得!“Bingo”一声欢呼,她自动将手臂插入他的臂弯,故意恶狠狠警告:“食堂的菜一点油水都没有,你准备好被我‘三光’吧。”
“哪三光?”裴尚轩像过去那样,把她的手塞进大衣口袋,同时皱了皱眉。“你的手冷得像冰块。”
“手套掉在教室里,找不到了。”黎璃吐吐舌头,“三光就是吃光、喝光、花光。”
他们走到学校外面,大连路车水马龙,交通堵塞让车辆排起长蛇阵。裴尚轩拉着黎璃穿过车流,朝虹口体育场方向走。
十一月五日,上海申花队在虹口体育场3:1战胜山东泰山,提前两轮夺得甲A联赛冠军。那天她回学校走过体育场外,湮没于疯狂庆祝的球迷中。黎璃站了一会儿,喧嚣的喇叭与口哨鼓动耳膜,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这样为阿根廷疯狂。到那一天,她或许就有勇气告诉裴尚轩她喜欢他。
可是黎璃终究是个理性的人,时时刻刻计算着机会成本。得到一些,必定会失去另一些,甚至于输光所有。所以,她选择已经拥有的东西。
“借我十元钱。”裴尚轩笑嘻嘻地瞧着她,“我没带钱。”
“My goddy God!”黎璃尖叫,“那你还来找我吃饭?”折腾半天,这家伙居然是来打秋风的。她抽出自己的手,向后转。“算了,我还是去吃食堂没油水的菜。”
身后没有动静,黎璃疑惑回头,看到他落寞站立的身影。他站在路边,身旁经过下班归家的路人,孤零零好像一个人站在天涯海角那么遥远的地方。她身不由己,他和她仿佛无依无靠的小兽,需要彼此温暖。
她明白这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无奈沉溺于这一点点错觉,无力自拔。
黎璃走回裴尚轩面前,停下脚步。他舔了舔嘴唇,勾起的嘴角显出苦涩的味道。“黎璃,补习班的考试,我没及格。”
她默然不语,卸下背着的书包,从内侧口袋掏出十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