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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去时,她已坐在窗前沙发上了,穿着紧身牛仔裤和一件宽松薄毛衣,轻便鞋,手里拿着一支摩尔,一副潇潇洒洒走天下的派头,我想这就是真正的三毛了,她又很成功地把自己的懦弱掩藏在这副满轻松的外衣里,脸上荡漾着微笑,似乎随时都准备着去理解和宽恕别人,无拘无束无怨无恨地像一个风筝。
风筝总是在空中飘飘荡荡,有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定好凄惶,但下面看的人总觉风筝好自由,好随意得像一个王子。
病房里有几位医院的护士慕名来找她签名题字,热热闹闹的围了一屋子,她很爽快的签着,和她们闲谈着,看着我进来了微笑着招呼我坐。
小董过来告诉我,三毛决定明天回内地了。
我迫不及待地等这批人走了后问她,能不能多呆几天?
她满脸抱歉的样子说:“不行呀,这次行程安排挺紧,不过,我明年一定还来。”她看着桌上我采的格桑花,似乎在对花儿又在对我说:“西藏很美,我一定还要来,还要把青霞和琼瑶她们都带来。”
我记下了这个约定,我想,格桑花儿也一定记下了。
小董拿出像机说:“给你们合个影。”
这一晚,我们说了很久很多,她告诉我当作家的艰苦,“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好,每月还有工资,我是不写就没得饭啦,所以只有写,很苦的,赚了稿费我就出去旅游,用完了又回来写。”
我知道她已走遍了地球上50多个国家,艰辛而虔诚地读着大自然这部人类最伟大的书。也为许多学校和灾民捐赠了不少资金,只是她自己一直过着很俭朴的生活,所以也养成了吃东西很少很随便的习惯。
她是不吃早餐的,只是抽烟很厉害,一支接一支的不停,袅袅香烟让她很兴奋,说到大陆出版她的书很是气愤的样子。“他们也不经我同意,选的照片印出来太得罪观众,我在台湾香港出的书很精美的。”看得出她还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怕大陆读者看到扉页上的照片说:“三毛好丑。”
缭绕的烟雾,早已变成一支珠笔,在她脸上写尽了感伤的心事。往事不肯落叶,总是青青葱葱。她讲了许多事,提了许多人名,只是没再提到荷西,她的最爱。我知道那是她精神的源泉,女人的心就像一匹野骆驼那样耐饥渴,只要有了爱情的承诺抑或对爱情的追忆,它都不会枯槁的。
第八部分:少女的祈祷最初的感动(3)
烟灰缸已满了,月亮也不知不觉升上了中空,高原的月亮总是像银盆一样圆得格外动人,像一个人的生命,出生,死亡。
我说:“明早我要送你。”她说五点的车,早晨太冷,别来了。我没说话,回到宿舍上床前把闹钟调到了四点。
早晨的确很冷,从来没有过的冷。周围漆漆黑黑一片,到病房时门还没开,为了不打搅值班护士我就绕到她病房窗台前。
病房已亮着桔黄的灯,像这夜里唯一睁着的一只不倦的眼,生命能这样永远不倦地亮着多好。
“三毛——”我喊了一声,窗户很快打开了,她扑到窗前,小董也伸出头轻声叫着:“等一等,我去给你开门。”
我手上拿了一只绢做的白玫瑰,这是毕业分手时一位好得要命的同学送的。我踮着脚送到她手上。她接了跑过去拿着一副硕大的银耳环对我说:“这是一位印度最好的朋友送的,我走到哪都一直带在身边,很是心爱的,把它给你留着纪念。”我接过来握在手里,看着小董还没开成门,她把身子扑在窗台上说:“外面好冷,我拉你进来吧。”窗台好高,我踩着墙沿,借着她的力连拖带爬地进去了。做了一次墙上君子。两人都为刚才的果断和勇敢像孩子般大笑,特别是外面小董在门口平台上叫着:“小高,小高,咦,人呢?”我们更是大笑不止了,她扑到窗台上压低声音叫着:“进来了。”
小董进来时,她正把那只白玫瑰插在她那红色旅行背包上拍照,一个很有诗意和很浪漫的画面,我想只有她才会有这么快而丰富的灵感。
我们忙着又把东西顺理了一遍,却没有说话,燃完一只烟的功夫外面就响起喇叭声,这是日光宾馆的三梭车,我和小董一人帮她拿了一个包出门,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看刚才还充满笑声的房间现在一下空空落落的,只有一只药瓶里插着几只格桑花,冷冷静静地留在书桌上。我想此时她心里一定有所感触,一定又想起了那个诺言。
我站在平台上,看着她上车的背影,孤单、纤弱,然后扑到车窗前向我死劲挥手,此时,月亮还朦朦地挂在空中,周围一片凄静,我想起了“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的诗句,无言正是有情。我们的离别,正是这样一个美丽而悲凉的手势。
两个月以后小董专门到医院找到我:“三毛回成都后总是跟我提到你,说你怎么也不像别的人总找她签名,怎么也不爱说话,总是静静的。还跟别人说在西藏有一位很好的弟弟和一个很好的妹妹,让我一定好好照顾你。这是她送给你的书。”他很诚恳的样子,递过她的《背景》。我的心一阵颤动;我想,她是想让我让她永远互相记住对方的身影。我想起了两个月前上车前的那个背影。
翻开那本淡绿色的书面,看到扉页上是她习惯的斜体字:“萍妹妹,我爱你。”
我的心哽噎了,我的泪流不出来,心里只满怀着对她的感激和思念。心里只期待着明年。
然而……
我能说什么呢?她已逝去了三年。我只能说,死亡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思想之一,它同生命一样,都是自然的产物。培根说过,人生最美丽的挽歌莫过于当你在一件有价值的事业中度过了一生。我想,三毛就是这样度过了一生,她的挽歌悠远而嘹亮,在天边袅袅升起,永不衰落。
第八部分:少女的祈祷无语的爱情
是的,世间退却浮华经得风雨的爱情,往往以平淡示人,个中酣酽的意蕴,不是语言可以言尽的啊!
是几年前的事啦。那一年我意气风发,遐思万千,写了无数的风花雪月的爱情文字。
一段时间里,我固执地以为生活中的爱情可以如同我笔下的文字一般鲜活、芬芳。
深秋里的一天,我去商州探访一个文友。聊得正起劲的时候,文友冷不丁抛给我一句话:你文章里写的那些,是童话不是爱情。我顿觉惘然。
隔日他带我去乡下 随意走走。我看到了至今无法忘怀的一幕。
在陕南重重叠叠的山的包围中,静穆的秋阳宁静如斯。一片包谷地里,一对青年农民夫妇在忙碌着。男的把伐倒的玉米秸儿打成捆,女的往背篓里一颗一颗装着玉米棒子。间或,那年轻男人在女人体力不支时会恰到好处地过去搀扶一把。每每这时,并不见女人有太多感动的表现,只是默默地回望一下自己的男人。然后,继续自己的忙碌。从他们那种默默劳作的姿态,可以看到生活被他们注释得多么澄澈简单!在他们不远处的一块空旷的玉米地里,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独自一边向天空吆喝着,一边挥舞着 小手戏耍着。一眼看去,我知道那是他们的儿子。
我突然觉得在这秋天的阳光下,在这静寂的山坳里,这一家子让这世界有了些动感,孤单而隽秀。让四周绵延的山以及脚下的土地在一种生命的律动中显得凝重而经典!日暮时分,我看到那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他们的孩子从弯弯的山道上回家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时,我的心突然有些找不出理由的感动,我理喻了生活中爱情的真切和幸福!我为自己羞愧起来:我想起我写在文章里的秋日下的情侣大致是这样的——女的依偎在男的怀里,悠闲地咬着草根,彼此说一些蓝天白云的心情,发一通海誓山盟的美言,抒一番豪情万丈的壮志。然后,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接下来,我想转述我朋友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
“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从没念过书。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极少搭腔。偶尔说上几句话,也从不称呼对方,多年以来他们的默契代替了语言。这样的夫妻在中国农村实在太平常,‘爱情’这样的字眼加在他们身上也未免太华丽。在我六岁那年的某一天,我的父母闹了别扭。像戏里演的一般,闹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开始抹着眼泪收拾包袱,准备回娘家,父亲便不再吱声,只是倔强地立在一旁,却不肯吐出一句软话。我哭着,泪眼迷蒙中看见母亲收拾东西的动作远不如往日利索。当母亲终于收拾好行装挎起包袱的时候,她一直埋着的头抬起来,定定地看了我们父子一眼,父亲却依旧倔强地低着头,只是一口一口粗重地喘着气。母亲便一转身向门外走去——就在母亲转身的一刹那,我的背上挨了父亲重重的一击——父亲飞快地推了我一把,我登时如醍醐灌顶,冲上前去抱住母亲,大叫:‘妈,不要走啊,不要!’然后,我的父亲一步步走过来,将母亲的包袱挎在了自己的臂上,牵起我的手说:‘我们进去!’事情就这样解决了。那一晚,我看见我母亲依旧像往日一般把洗脚水烧得很烫,不声不响地放在父亲脚跟前。多少年来,我总忘不了父亲在我身后的那一推,再平常的夫妻也有爱情啊!”
是的,世间退却浮华经得风雨的爱情,往往以平淡示人,个中酣酽的意蕴,不是语言可以言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