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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和风味。四川人的豆辦是拿来做酱的。酱谐音将,贴心豆辦也就是心腹干将。但这干将再贴心,也不过豆瓣酱。豆瓣酱的用场,无非剁碎了做麻婆豆腐或者炒回锅肉。所以,当成都人说某人是某某大人物的〃贴心豆辦〃时,讥讽调侃的味道便很麻辣。
其实,甭管什么方言什么话,只要说得好,说得漂亮,说得有趣,就有艺术性。艺高人胆大。北京人手艺(也许得叫〃嘴艺〃)好,就特别敢说。比如说一个人精北京的说法是〃要是长毛,就成猴了〃;说一个人坏。是〃拍拍脑袋,那脓水儿就能从脚底下流出来〃;说一个人为了巴结别人东奔西跑地献殷勤,就叫〃狗颠屁股三儿〃;说一个人笨,则叫〃人家偷驴,他拔橛子〃。是不是很有趣?
方言为什么比较有趣呢?因为方言是民间话语,不像官话那样有许多讲究。官话的讲究是很多的,比如要求统一、规范、标准。不统一,不规范,不标准,就没法让尽可能多的人听懂,也就不成其为官话了。方言则不同。它原本就是〃一方之言〃。只要一个地方的人听得懂,就能成立。所以各地方言中都有一些外地人听不懂的词儿,就连北京话也不例外。比如不忿(不服气)、不吝(不在乎)、抽立(输光战败)、搓火(着急上火)、底儿潮(有犯罪前科),都是正在流行的当代方言。外地人听得懂的也不多。
然而多样也带来了丰富。比如〃打〃,在粤语中就有十几种说法。除了一般的打,还有舂(用拳头从上往下打)、挞(用手背打)、掴(用手掌打)、凿(曲着指节从上往下敲脑袋)、做(悄悄地打)、砌(狠狠地打)等等(其他一些用粤语方言字表示的说法恕不一一列举)。正所谓〃怎一个'打'字了得〃?
这是古风。古人说话,其实比今人讲究。比如肌肉皮肤,在古代就不是一个概念。人曰肌,兽曰肉;人曰肤,兽曰皮。皮是和毛联系在一起的。毛长在皮上。所以说皮毛皮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身上没有毛,因此不能叫〃皮〃,只能叫〃肤〃。同样,肉是可以吃的(肉食或食肉)。人不能吃,因此不能叫〃肉〃,只能叫〃肌〃。〃肌肤受之父母〃,不能说成〃皮肉受之父母〃;而大老爷在堂上恐吓人犯,说〃从实招来,以免皮肉受苦〃,实际上就有点不把人当人了。
后来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肌肉皮肤,混为一谈。因为语言要统一,许多地方都得马虎一点,只好含糊其辞。简单、含混、粗线条,才易于流通。所以普通话往往粗疏,方言反倒过细。比如〃没有〃,闽南话就分〃无〃和〃未〃,无是不存在,未是还没有,一个立足于空间,一个立足于时间。但到了普通话那里,统统都是〃没有〃。
难怪方言的表现力比较强了。
二、吃不了兜着走
方言丰富、有趣,大家便都爱说方言,至少在亲朋好友们聊天时是这样。
聊天,北京叫〃侃〃(侃大山),上海叫〃吹〃(吹牛皮),广州叫〃倾〃(倾偈),成都叫〃摆〃(摆龙门阵),东北叫〃啦〃(啦呱),西北叫〃谝〃(谝传),新疆叫〃宣〃(宣荒)。其中新疆的说法最有意思。宣是讲,荒是远,也是荒唐荒诞,甚至只不过道听途说的〃荒信儿〃。宣荒,自然可以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从家长里短一直扯到地老天荒。闽南人的说法也很绝,叫〃化仙〃,乌龙茶一泡,榕树下一坐,看着潮起潮落云散云飞,天南海北随心所欲地聊开去,便飘飘欲仙了。
方言中的许多惊人妙语,我怀疑就是聊天时聊出来的。方言不同于官话,除了有和官话相同的那些用途外,还多半用来说闲活。说闲话的特点是放松,是百无禁忌,用不着一本正经,周吴郑王。可以胡说八道,可以信口开河,可以张冠李戴,可以指桑骂槐,甚至可以不考虑语言的规范。因为万一〃吃不了〃,还能够〃兜着走〃。
事实上说话一旦随便,也就容易出彩。方言中很有些让人拍案叫绝的说法。比如一个人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甚至叫板挑衅,武汉话就叫〃抖狠〃。抖,可以理解为抖擞,也可以理解为抖搂,还可以理解为振作(抖起精神)。不过,狠,是骨子里的东西。如果都〃抖〃了出来,一眼让人看穿,显然是不智之举。所以但凡〃抖狠〃者,多半都有些虚张声势。如果对方比他还狠,他就会一边开溜,一边说:〃你等着,我回去叫我哥哥来!〃
北京话当中形象生动的说法更多。比如说一个人不识抬举,别的地方叫〃给脸不要脸〃,北京叫〃给脸不兜着〃。这〃兜着〃,就比〃要〃生动,鄙夷的成分也更重。意思说你这家伙平时就没什么人赏脸,好容易有人给了,还不赶紧兜着?又比如一个人行为乖张,就说他〃吃错药了〃;脾气暴躁,就说他〃吃枪药了〃;态度恶劣,就说他〃吃了耗子药〃;无所畏惧,就说他〃吃了豹子胆〃;一点小事就兴高采烈,则说他〃吃了蜜蜂屎〃。蜜蜂是酿蜜的,蜜蜂屎想必也甜。但再甜也是屎。何况蜜蜂屎才多大一点?小甜头么!
上海人也爱说〃吃〃,比如吃牢(认定或咬住),吃硬(碰硬)、吃瘪(压服)、吃慌(着急)、吃酸(棘手)、吃排头(挨训)、吃生活(挨打)、吃夹档(两头受气)、吃马屁(听奉承话)、吃花功(受人迷惑)、吃卖相(只看外表),就连开车开到路口过不去也叫〃吃红灯〃。红灯是管制交通的,怎么能〃吃〃呢?上海人也〃吃〃。
红灯能吃,豆腐就更是吃得。吃豆腐,就是占女人的小便宜。说些风话啦,做点小动作啦,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挑逗啦,大体上属于性骚扰的擦边球,因此叫〃吃豆腐〃。豆腐白嫩,使人联想到女人的肉体;豆腐又是〃素〃的,意思是并无真正的性关系。所以,吃吃豆腐,在许多男人看来也投什么了不起。但如果碰到特别洁身自好的正派女人,也可能让他〃吃耳光〃,甚或让他〃吃官司〃。
没有人愿意〃吃官司〃,也没有人愿意〃食死猫〃。〃食死猫〃是广州话,意思是受冤枉背黑锅。广州人不说〃吃〃,而说〃食〃。比如食谷种,就是吃老本;食塞米,就是白吃饭;食猫面,就是被申斥,相当于上海话的〃吃排头〃;食碗面反碗底,就是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最让人看不起的是〃食拖鞋饭〃,意思是靠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女人出卖色相过日子。〃食拖鞋饭〃和〃吃豆腐〃正好一对,都不怎么体面,但前者更没面子。
一个人,如果总是〃食死猫〃或者莫名其妙地〃吃官司〃,那就是运气不好了。运气在吴语中叫做额角头,也叫额骨头。额骨头也就是额头。运气为什么叫额头呢?大约因为运气是要〃碰〃的。人身上,最容易被〃碰〃的就是额头。所以,一个人运气好,在吴语中就叫〃额骨头高〃或〃额角头高〃,甚至直接就叫〃额角头〃,比如〃依今朝额角头〃,就是〃你今天运气特好〃的意思。
野史中额骨头最高的人是苏小妹。苏小妹据说是苏东坡的妹妹,曾被苏东坡作诗取笑说:〃脚踵未出香房内,额头先到画堂前〃,可见其额头之高。小妹也不含糊,当即以老兄的长脸作答,道是〃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方流到嘴边〃,也可见其脸面之长。看来兄妹二人都其貌不扬,一个〃冲头〃,一个〃马脸〃,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额骨头最高的神则是寿星。谁都知道,寿星的额头又大又高还肉突突的,不折不扣的是一个〃寿头〃。然而在上海,〃寿头〃却是骂人的话,意思和北京的〃傻逼〃差不多。因此傻里傻气就叫〃寿头寿脑〃,上了当还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则叫〃寿头麻子〃(也叫〃寿头码子〃、〃寿头模子〃),而呆头呆脑、土里土气、不懂世故、不通人情就叫〃寿〃。这就奇怪,难道做寿星不好?原来此〃寿头〃非彼〃寿头〃。它不是寿星头,而是猪头。江南习俗,冬至之前,要买猪头腌透风干以备敬神之用,又尤以额头皱纹如寿字者为上选,叫〃寿字猪头〃,简称〃寿头〃(请参看薛理勇《闲话上海》)。所以,寿头的意思就是猪。显然,谁要是做了寿头,或被看作寿头,旁边便多半会有人在磨刀子了。
〃寿头〃既然是猪,〃冲头〃也跟着倒霉,都被看作是最好欺负,不斩白不斩的〃戆大〃;而怂恿那些〃寿头寿脑〃的家伙冲锋陷阵盲目行事,自己坐收渔利的行为,就叫〃斩冲头〃。上海人一个个〃门槛精来兮〃,好容易逮住一个〃寿头〃,岂有不狠狠〃斩一记〃之理?
真不知长着一个大冲头的寿星老儿听了会作何感想。
大约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三、捣糨糊,还是倒江湖
上海人把傻叫做〃寿〃,成都人则把傻叫做〃瓜〃,比如瓜儿(傻子)、瓜兮兮(傻乎乎)、瓜眉瓜眼(傻头傻脑)。傻为什么是瓜呢?原来这〃瓜〃不是西瓜南瓜冬瓜葫芦瓜,而是〃傻瓜〃。去掉一个〃傻〃字,就成了〃瓜〃。
猪头变寿头,傻子变瓜儿,其实都是方言在〃捣糨糊〃。它总是在那里指桑骂槐。其结果,是弄得我们连这三个字究竟是〃捣糨糊〃还是〃倒江湖〃,也搞不清。杨东平先生的随笔集《最后的城墙》中就有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我同意东平兄的意见,〃倒江湖〃也好,〃捣糨糊〃也好,都有点调侃,有点无奈。但〃倒江湖〃在调侃无奈的同时,毕竟还多少有点身手不凡、高深莫测的英雜气,〃捣糨糊〃就纯粹是调侃甚至嘲讽了。它往往有胡日鬼、瞎折腾、惹是生非、调皮捣蛋的意思,也指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浪头很大,货色不怎么样的人。你想,糨糊就是糨糊,再捣也是糨糊。捣得越起劲,就越可笑。再说,什么不好捣,捣糨糊?所以,谁要是自称〃捣糨糊〃,那他不是自谦,就是自嘲。
然而语言又是需要〃捣糨糊〃的。因为语言既不能〃闹革命〃,又不能〃倒江湖〃,咱折腾不起。要想生动活泼一点,也就只有〃捣糨糊〃。
北京人就最会〃捣糨糊〃。
北京人是语言天才。话语到了他们嘴上,就像足球到了贝利脚下一样,怎么玩怎么转。一个普普通通的词,他们也能玩出花样来。比如〃菜〃,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可北京人却整出颠菜(走人)、来菜(好事来了)、出菜(出活、出产品、出成果)、瞎菜(抓瞎)、歇菜(歇着)、晕菜(晕头转向)一连串新词儿出来。这可真是会做〃菜〃了。至于这些〃菜〃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就只有天晓得,所以是〃捣糨糊〃。
北京人〃捣糨糊〃的招数很多。一般地说有移花接木、掐头去尾、颠三倒四、含沙射影好几种,总的来讲是怎么好玩怎么说,怎么俏皮怎么讲,哪怕把话倒过来说。
比方说〃爷〃这个词,原本是尊称,可在新北京话当中,就未必了。许多被称作〃爷〃的,其实不是〃爷〃,也没人当真把他们当〃爷〃。冒儿爷(土里土气、傻头傻脑、没见过世面的人)就不是,板儿爷(拉平板三轮车的)也不是,侃爷和倒爷,包爷(包揽讼事的人)和揽爷(招揽顾客住店的人),当然也不是。还有〃捧爷〃,是专门给人捧场的,能算〃爷〃吗?诸〃爷〃之中,也就〃款爷〃还对付。但他和这么些〃爷〃们混杂在一起,就算是〃爷〃也不是〃爷〃了。事实上款爷们虽然一个个财大气粗牛逼哄哄,北京人还真不会打心眼里把他们当回事。不就是有俩钱吗?拿去买两根蜡烛三刀纸,爱上哪烧上哪烧去!
拉平板三轮车的是〃爷〃,开的士的则叫〃哥〃(的哥)。同样,成了〃腕儿〃的歌星影星各路明星也不能叫〃爷〃,只能叫哥叫姐,昵称〃星哥儿〃、〃星姐儿〃,好像自己家里人似的。其实〃星儿〃们即便是哥儿姐儿,那也是大哥大、大姐大。他们成不了咱的哥们姐们,就像冒儿爷永远都不会被人当爷看一样。这就叫〃星星不是那个星星,月亮也不是那个月亮〃。如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那还叫〃捣糨糊〃吗?
其实北京人自己就是〃爷〃。正因为自己是〃爷〃,因此拿谁都敢〃开涮〃。北京人损人的本事是没得比的,讲究的是骂人不吐核儿。比如脸上皱纹多,就说人家〃一脸的双眼皮儿〃。双眼皮是大家都喜欢的,一脸的双眼皮就哭笑不得。更损的是说人家〃一脸的旧社会〃。所谓〃一脸的旧社会〃,就是一脸苦相。但再苦,也不能把人家打发到旧社会去呀!
这也是北京人〃捣糨糊〃的招数之一,用政治话语开涮。杨东平说得好:〃政治是北京生活的盐。没有政治,北京生活就会变得寡淡无味。〃(《城市季风》)同样,没有政治,北京话也会变得寡淡无味。所以,你常常会在新北京人的嘴里听到诸如反动、叛变、苦孩子、根正苗红、水深火热、向毛主席保证、不能干阶级敌人想干又干不了的事情之类的政治术语甚至文革语言。但如果你认为他们是在讲政治,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在给自己说的话撒点味精加点盐。因此,当他们使用这些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