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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涛[梁凤仪]-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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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艺术品都盛载着创作者的灵魂,正如婴儿结集父母的精血,必有品性气质上的遗传一样。
  当萧红大红大紫的时候,我们成班人围拢着她要她亲笔签名,她会显得面红耳赤,说:
  “老友记别开我这种玩笑,成不成?”
  萧红在熟朋友跟前的娇柔,竟令她的面相更好看。
  当然,她也有固执的时刻,犹记得多年前,有一次类同今夜的同学聚餐,不知谁个调皮男生口没遮拦,道:
  “我们萧红现在是文化界的巨星,那个叫什么宋渝的,小说越写越难看,真的不知所谓。”
  萧红一听,当即沉了脸,道:
  “请别这么说,物伤其类,将来有日有人也这么说我了,我真是会很伤心的。宋渝写小说时,你和我都在穿开裆裤子,要娘换尿布过日子,凭什么资格贬低人家二十几年的成绩?她的颠峰期分数就是至高成就,一定要永远致敬。”
  萧红认真的态度,的确令那口不择言的同学很没趣。
  她只是不管,直斥其非。
  我倒很站在萧红的一边。
  尤其同行不相妒,这份器量实实在在难得。
  读书明理,旨在教养,萧红是得道者。
  浪迹江湖,经常遇到枉读诗书之徒,对萧红的举止就更觉可取。
  近年,萧红的书听说是走了下坡了。
  就算是真,也不足为奇。
  花无百日好,人无一世运。
  红过了就是成就。
  这是萧红当时红的思想与理论,故此我并不为她担心。
  看她独坐一隅,于是走过去跟她聊天。
  “看画报?”我问。
  “你这人,没话找话说,上餐馆问人家是不是来吃饭,难道来拉屎不成?”
  我哈哈大笑,再问:
  “有什么好文章?”
  “会有什么好文章。人人混日子,骗稿费。”萧红用手指弹一弹画报说。
  “最近没有文坛新星吗?”
  “说笑,要捧电影明星还可以,一张脸一副身材都有本事以假乱真,你看,你看!”萧红指着那画报的几个当时得令的艳星道:“单独是脑袋不能换。有脑的人这世上有多少?要捧文坛新星?捧到地老天荒,都没能捧出一个半个来。”
  我还是吃吃地笑,忸怩了一下身子,慌忙胡乱找话题:
  “听说近期那个叫陈秀珍的作家,小说很受欢迎。”
  “单听名字就吓死读者。”萧红说。
  我显然是搞错话题了。
  说实在,我觉得陈秀珍三个字并无不妥。
  潮流不同了,从前影坛上有的是夏梦、林黛、尤敏、乐蒂、凌波,现在有的是周润发、刘德华、李美凤、戚美珍,不一样红?
  现代人需要生活真实感。
  也重视诚意。
  以真名真姓上场,已被群众接纳而成时尚。
  所以,作家叫陈秀珍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我看萧红的口气与脸色不很对劲,不适宜把这番道理发挥下去。
  可又忍不住说:
  “你读过那姓陈的作家的作品吗?”
  萧红摇头:
  “怎么成家?要有风格、有系列、有特色,才能成家,差得太远了。”
  没有拜读过作品就批评,公道吗?
  若再在这些问题上磨下去,我怕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一种凝重的不安感觉,已渗透全身。
  我凝望着萧红,忽然有着难堪。
  “为什么不搓麻将?”她问我。
  “刚下班,这阵子功夫多。”
  “真奇怪,我看现今有份工在中环的女人,无论如何,总要在办公室里磨到过了七点才下班,否则建立不起那女强人的形象来。”
  我骇异地望着萧红,没有回话。
  “怎么了,什么时候才吃饭?”萧红把手中的杂志扔在一旁,叉起腰来问:
  “香港人不讲品味,总之不搓麻将就是末日。”
  搓麻将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一个社会要安宁,必须人民有精神寄托。不是人人都可以工作和恋爱二十四小时的,更不可能把余下来的时间光用在祈祷上,于是正常娱乐轻松的节目越多,人反而越开朗,不会抑郁,不会翳闷,不会烦躁,更不会闹事。
  说句笑话,香港一进入马季,社会都安宁得多。中国人社会若没有了麻将,最低限度,家庭离婚案会骤增。晚上与假期节目短缺所造成的精神压力,对社会繁荣与安宁没有好处。
  怎么我忽然之间有这么多观点与萧红产生差距呢?
  催着客人入了席之后,老同学差不多个个都春风满面。我们这一批同学都已在社会上干了十年八年事,开始成熟,碰巧移民潮又走掉不少精英,正合了天时地利人和,于是都在事业上得心应手,渐入佳境。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在必然。
  别个不说,就是杨展雄最近就一连升了两次官,在政府部门内跳升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于是同学们都先向他举杯庆贺。
  坐在我身旁的萧红喝完酒,竟说:
  “老杨,谈谈你这末代高官的感受,让我有些小说灵感吧!老实告诉我们,中英关系这么恶劣,你办起事来,会不会有种在英廷作鹰犬的感受?”
  萧红这番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虽然是同学不妨直话直说,也心知肚明今日的政府官不好当,但总不至当口当面把人家说成是走狗似的,固然有伤仁厚,也欠公平。
  我也不认为港英政府对香港的做法好,但公务员还是绝对无罪的,不应把政府与个人的清俗优劣高下混为一谈。
  杨展雄在念大学时已是个木讷的人,很不善于表现,更拙于辞令,他现今的太座余美珍也是我们的同学,跟他性格相似的不得了。当年是全靠我们一群人在旁起哄,才把他俩撮合成的。
  还记得结婚时,做姐妹与当兄弟的老同学们都想,不知剩下新郎新娘两个洞房花烛夜,他们会否相对无言。同学群中,最俏皮最大胆最孟浪的邵敏聪,就答:
  “不要送佛送到西了吧,到了运用国际语言时,最迟钝的人都会挥洒自如。”
  笑得各人都弯了腰。
  故而,一向谦厚木讷的杨展雄,被萧红这么抢白,脸色一变,无辞以对。
  还是邵敏聪挺身而出,救了驾。他说:
  “英国殖民地政策的余威,总不至于要限制老杨你把个艳阳天说成乌天黑地吧!”
  我首先忍不住带头笑起来。大伙儿的气氛才好转过来。
  还是那句老话,怪人须有理,杨展雄是任职天文台的。
  这跟一些敏感的政府部门,诸如有关政务、机场、广播、新闻等等,不可同日而语。
  忠厚点说,渔农处、天文台、物料供应处之类的官在九七年之前的过渡期内,不妨官照当,薪照支,既没有敏感性的问题骚扰,亦不大有机会碍于饭碗而需要作违心之论。
  改朝换代为官已难,最难还是身侍异族在前,回归祖国在后,必定会有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事发生在工作处理上。
  我心里是这么想着,已有另一位女同学庄婉容坦率地说:
  “有日我乘计程车,听收音机广播,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电台节目,总之是听众打电话来发表时事政见。哎呀,那位听众讲得真精彩,他说:
  “‘我一生人从不说谎,今天破例说了。为什么?因为我每次打电话来这节目发表意见,都无法接进来,接线生问明我打算谈些什么,我直率地告诉他,要批评“民主派”的言行,对方一听,就挂断了线。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总之我今日决定说谎了,接线生问我,我立即回应打算表扬“民主派”最近在立法局的表现,果然就给接进来跟你这主持人谈谈了。’
  “那位听众悲愤地说完这个背景故事,立即嘟哩吧啦的把他的意见骂出来:
  “‘我们升斗市民,不懂什么民主,也不要激烈地争取民主,只知道香港开埠以来就没有民主。我今年四十五岁,出生之后在本城接受英国教育,从没有人教过我民主政治的种种好处,我依然成长,现今有事业有资产有儿有女,安居乐业,怎么忽然间要我要求民主、争取民主?可以呀,如果讲民主,先以身作则,由你们电台发起,全港传媒响应,一人一票问英国应否有责任给予我们六百万人居英权,才好叫我们对抗祖国。英国敢依照投票结果从事,我就相信她教我们争取民主是真心的,肯不肯赌这一铺?’
  “主持人立即三扒两拨就把这个电话截断了,听另外一个赞扬港府政策的听众电话,有问有答一大轮才挂断线。
  “老同学们,担当这个节目的头头会有什么感想?萧红,你应该寻他来问问。末代为官,有些位置是很为难的,那可不是杨展雄。”
  庄婉容是我们同班同学之中,成绩标青与口才一流的人,毕业后任职地产大机构合佳企业,十年就已成了副总裁,名字正渐渐为财经界的人士们熟谙。
  她为人朴素、直爽、坦率,我跟她不算非常深交,却一向谈得来。就是喜欢她那敢言敢负责的个性,更欣赏她那种男人脾气,对同学,尤其女同学,实行君子之交,群而不党。
  如今听她这番话,真有很大的感触。
  萧红呢,被庄婉容这么抢白了,立即脸色一沉,道:
  “饱人不知饿人饥,你庄大小姐是香港出生的,在这里高床软枕,丰衣足食,饱读诗书,靠的是什么?就是殖民地的庇佑。如今呢,一句回归,就忙不迭地一拍胸口话爱国,打着大口号逞英雄。你试过放弃你的安乐生活,途长路远跑回祖国去,服务祖国,到头来搞到被五花大绑上街游行,给人扔石头,给人吐口水,给人罚跪碎玻璃没有?告诉你,我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之前赶回国去,贡献自己,把我生下来后,就是‘文革’十年,我十岁大时,看着父母给人逼着当街当巷叩头,我只有在一旁流眼泪。你呢,你十岁的时候做什么?”
  萧红越说越气愤,原来一张娇好的脸,因扭曲得厉害而变得难看,不知是凄惨的回忆令她犹有余悸,还是下不了被庄婉容抢白的气。
  庄婉容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反驳:
  “养娘不及生娘大,是有这句话的,血浓于水,对不对?何况养大我们的这个英国保姆,年薪之高,羡煞全世界。我们从没有亏待过她们。如今呢,有人要对白皮肤蓝眼睛的洋人忠贞不二,也不妨申请居英权,别管香港如何,欢迎一走了之算数。只求别在此地跟英国人同一鼻孔出气,以破坏安宁繁荣为己任,就是这么个意思。请可怜一下有六百万人跑不离香港。”
  此话一说,另一位女同学何慧心也忍不住插嘴:
  “我呢,纯粹是家庭主妇,也晓得一些道理。我家里的菲佣快满约了,她说不打算跟我续约,因为阅《南华早报》招人栏,去见了一份洋鬼子工,答应多给她五百元一个月的薪金。
  “我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转份好工当然合理,可是对方给了你白纸黑字的合约没有?如果空口讲白话,教你回家来跟我对抗,搞坏了关系,你回了菲律宾,结果对方不负责把你申请回香港来,你怎么过活?所以呀,带领我们跟中国搞对抗,搞坏了香港,到英国人带齐细软银两回老家时,我们怎么办?”
  萧红看越来越人多势众,更不高兴,便道:
  “哈哈!言之成理!总得要以实际行动表示才算真诚,对不对?那么我们庄副总裁怕应该身先士卒,回祖国定居,专搞大陆地产去。若不怕有‘文革’之类的事发生,为什么还留在香港?”
  庄婉容蓦地拍起台来叫道:
  “萧红,你小觑我了。回祖国去住我直情求之不得,九七年万一有亿分之一的机会是英国人势力犹存,我立即回祖国去。二十一世纪是什么人的世界,谁不知道,中国人到今时今日还会是过去的样子吗?”
  一向精灵的邵敏聪发觉场面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于是立即扯高嗓门,笑容满脸地打圆场:
  “所以说,朋友是旧的好。一聚首,什么也可以直爽地谈,别说谈,一言不合,初而口角,继而动武,打个落花流水,明朝醒来,依旧是知己。我呀,从前在大学时代,就为了宗教问题,跟潘兆云吵个面红耳热,她也不过是不啾不睬我两个礼拜,就自动停息干戈,亦可见我的魅力四射。”
  说罢,还调皮地跟潘兆云做了个鬼脸。潘兆云立即白他一眼,道:
  “喂!邵敏聪,你别因为太座今晚没有来,就胡乱‘吃豆腐’,当年呀,放过你是为了要给瑞琴面子。”
  陈瑞琴是我们同班同学,老早是邵敏聪的追求对象,现今已是邵太太。妻凭夫贵,去年已成为彩丰证券集团的总经理夫人了。
  邵敏聪从来都是个进取、机灵、活泼的人,既有人缘又能干,自然里里外外都妥帖。
  他怕是为了要缓和刚才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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