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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答:
“我老早已经问过,他不肯说,又不肯走。”
我觉得好笑,便说:
“那么,就说我不接见了。”
哪一间大机构不是严拿白撞呢!
秘书走了出去,一会儿,又再走进来。
“怎么样?那位先生还未打发掉?”
秘书道:
“他还是不肯走,嘱我告诉你,私事是与你的女佣人莉迪有关的。”
我微微一愕,想了想,说:
“好吧!请他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男士,头已经半秃,个子并不高大,有一长普通而近乎流俗的面孔。
他一屁股坐在我面前之后,还未待我开口,就大言不惭地说:
“汤太,你在非法包庇我的菲佣,你知道吗?”
“什么?”我差点是在惊叫:“你是指莉迪?”
“对。她是我家的菲佣,还有合约在我手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香港劳工处与菲律宾领事馆共同发出的合约给我看,雇主叫陈清华。
“你是陈先生?”
“对。”
“陈先生,莉迪跟我家菲佣是好朋友,她们告诉我,旧雇主已同意她离职,我才用她的。”
“你就是你的菲佣与莉迪一同说谎欺骗你。如果是我同意莉迪提前解约,应该向你出示一张由我签署的解约意愿书,你看到过这种意愿书吗?”
我辞穷了。
对方看我的神情,知道我疏忽了,于是说:
“汤太是在大机构服务的高级行政人员,做这些违法的事,是不太适合吧!我跟你们的一位董事也是朋友,原本要拜托他跟你打个招呼,请勿为了自己的方便,而惹得他人不快,只是好友仍公干在外,只好由我亲自上来与你交涉了。”
我相信我的脸一定涨成紫红。
只好讷讷地答:
“陈先生,如果你所说属实,乃是我无心之失,我不会令你难做。”
那位陈先生说:
“好,我相信你不会把自己的名声押在一个菲律宾女佣的身上。这样吧!我给你两天功夫作调查,等你证明证据确凿,的确是她毁约,就把莉迪交回给我,好吗?”
我只能够答应。
“还有,”陈清华说:“我认为莉迪是十分狡猾的,她在我家服务时,既懒惰又没礼貌,说得难听一点,很多时我随便放在口袋里的钱都不翼而飞,这肯定是莉迪所为了。如此质素的菲佣,我们要防范她有很多诡计出现。所以,你最好暗地里调查,不要坦白告诉她们我曾到访。”
我点头,表示同意。
事实上,突如其来发生这件不愉快的事,令我有点头脑胀痛,没办法好好地分析对方那几句批评话。
陈清华看我唯唯诺诺,于是又献计:
“我看,你最好两天后约莉迪到你办公室来,然后,就在这儿交给我,把她带走。”
“好吧!明天我会把调查结果告诉你,再约陈先生走一趟。”
礼貌地把他送出办公室门口,他还驻足,回头对我说:
“菲佣十分爱讲主人的坏话,你有没有听过她谈及我?”
我心里有点觉得好笑,这陈先生真是噜苏婆妈得可以,难怪家中菲佣的事情,都由他来管,而非由陈太太主理。
我于是答:
“没有,根本上我在家的时间不多,菲佣都不大有机会与我说话。”
“那就好,省得耳根清净。她们最爱说谎,又喜无中生有,你小心为上。”
就为了莉迪的事,我纳闷了一整天。
平日总是在六时半过后才下的班,很珍惜五点后的办公室时光,那才是真能静下心来工作的效率期。五点之前,太多人来人往,极大干扰,单是台头的两个电话,就已响个不停,分分钟用头夹着一个电话,用手握着另一个,一齐对话,面前还站了一个职员。
表面上是个能干的女强人。
实际上是狼狈不堪。
可是,今天例外,五点过后,心还是静不下来,老是有种要回家去,揪出露茜来责问一顿的冲动。
太岂有此理了。
过分信任菲佣原来始终是错的。
给我添上这等麻烦,不惹我生气才怪!
毕竟是个身光颈靓、有名有姓的正经人,给人家嘈上门来,指手划脚,那种味道并不好受。
越想越不甘心,于是霍然而起,把文件档案盖上了,抓起手袋就走。
回到家去,静悄悄的。
阅生固然未放工,家姑外出,孩子们下课后还有一连串的课余学习堂要应付。
这正好让我好好的对付家中的两个菲佣。
当我回到家时,莉迪正在吸尘,一见了我,立即跑到厨房倒了杯茶,递到我跟前来,也没有说什么话,只微微笑打个招呼,便又匆忙地按动吸尘机,继续工作。
我先不向她打主意,实行在露茜跟前旁敲侧击,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露茜在厨房忙于弄晚餐,见了我,当然比莉迪敢开腔说话。
“太太,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我回应。
“今天一个下午莉迪为你们熬了一个好汤,是根据你给我的那本烹饪书做的,莉迪人虽沉静,却颇聪明。”
我一直在听,待露茜讲完了,我才答:
“你很赞赏莉迪。”
“她实在值得赞。”
“为什么?”
“不为什么。”露茜一脸愉快,摆摆手,说:“莉迪是个好人,而且她是我的好朋友。”
“友情深厚得可以作奸犯科?”
露茜先是一怔,才晓得答:
“什么?太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露茜,要是我不看在多年宾主份上,我就连你都不肯原谅了,为什么要跟莉迪串通来欺骗我?”
“太太,我们没有这样做。”露茜急道。
“还抵赖呢!那么,你有本事拿出莉迪前雇主的解雇意愿书,来证明你的清白吗?”
露茜完全停下了工作,呆立在那儿,作不得声。
这个反应,差不多已经等于承认一切。
我益发要怒发冲冠,怒目相向。
“露茜,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愚蠢,以为能瞒天过海。莉迪如果合约未满,又拿不到雇主的解雇信,根本就不能跟我办理合法的劳工合约,开始在我家工作,你是否知道,这也是触犯劳工法例的。”
露茜涨红了脸,没有回话。
我看她是理屈辞穷。
于是继续训斥她说:
“好朋友有困难固然应该帮忙,但不是牺牲另一些对你好的朋友,来作成全的。我自问待你不薄……”
还未待我讲完,露茜就不顾一切似地冲前握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近乎呜咽:
“太太,求你帮一个忙,别把莉迪遣走,更千万不要让她的雇主来把她带回去。”
“为什么?”我问。
露茜答不上来。
“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不能依你们的意思办事。”
“可是,太太……”
“给你们一天时间,把雇主的解雇意愿书找出来,找不出来,就得回到菲律宾去或返回原雇主家工作,这是法律。”
“法律之外也有人情,太太,请别见死不救。”
“不至于严重到掉了一份工,就是死路一条吧!”
“我们离乡别井的一群,很多艰辛不是你们安居乐业的人家所能明白的。”
说着这话时,露茜竟流露出倔强的神采。
在她那张褐色的脸庞上,似抹上一层光泽,怕是凡人在坚持自尊的当儿,都会额外的醒目。
我为此而稍稍平了气,道:
“谁不容许你把苦衷讲出来的,坦白一定从宽,你要刻意隐瞒,我要帮也无从帮,而且也不能令我信任。”
露茜抿着嘴,不发一言。
“怎么样?是不是要时间想清楚,才把真相告诉我呢?”
露茜点点头,又摇摇头。
看到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涌起了三分急噪,更对她疾言厉色:
“露茜,你不肯坦白,那就给莉迪说,明天下午让她到我写字楼来,我好好地跟她解决问题。”
“太太,”露茜紧张地问:“到你写字楼去,是你要把她带去见移民局抑或原雇主了,是吗?”
“也只好这样了,露茜,我们家不能收容一个非法居留的人。”
“不!”露茜竟然尖叫:“求你别这样!”
她强烈的反应,令我错愕。
露茜紧握着我的双臂摇动,这动作是因紧张而令她失仪失态的。
就在彼此都在行为上稍稍过分时,莉迪忽然站在厨房门口。
“莉迪!”露茜惶恐地望着她。
“露茜,不要让太太为难,她不要我,我可以走!”
天!真是无名火起三千丈!
看莉迪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和听她那种被迫害似的口气,活脱脱我就是个歪心肠的人似的。
真是有冤无处诉。
这些菲佣蛮横起来,不可理喻。
我于是赌气地说:
“好,好,你肯走就好,省地我麻烦。”
心想,走了就干净,免去了再应付那姓陈的男人,看上去,他也是一副猥琐相。
“莉迪,你不能走呀!走到哪儿去呢?回去是死路一条。”
“回菲律宾去再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好想?你才来了这么短短的日子,赚不够钱还高利贷,还有你那么小的弟妹呢,怎么办?”
露茜与莉迪在我面前的这番对话,都不知是不是惺惺作态,企图惹我怜惜。
人心就是如此,一旦起了疑惑,就不肯朝好的方向为她们着想了。
我懒得再站在厨房里,听这些听不入耳的凄凉话。
难怪都说菲佣的故事特别多。
于是我把她俩扔下,头也不回地就走出厨房。
阅生回来,吃过晚饭之后,我把莉迪的情况,很简要的给他说了。
并没有提起那位陈先生专诚造访一事,下意识地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说到底,当初是我听了露茜的推荐,而把莉迪接受下来的。
阅生平日就已经说我老有妇人之仁,到处帮一些不应帮的忙,总是到头来惹祸上身。
惹祸却不至于,但帮了人,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就屡见不爽了。
故此,但求向阅生把莉迪的事交代过就算。
出乎意料之外,阅生竟说:
“真可惜,莉迪应该不是个坏佣人。”
我奇怪地以眼神相问。
他答我:
“昨天我忘了有一叠美金放在外套内袋,就让莉迪把衣服拿去干洗,是她原封不动的把钱还给我的,否则,我都想不起来,很难得她并不贪心。”
我错愕,脸上热辣辣,就像有人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好人的先兆吗?
阅生还多加一句:
“她与露茜是物以类聚。”
阅生说得对,未看其人先看其友。
我也是按着这个思路去把莉迪收留下来的。
难道我看错了露茜?
抑或露茜看错了莉迪?
这么个问题一直令我辗转反侧,整晚睡得不安稳。
我这人最怕是做对不起人家的事。
小时侯,母亲已经开始对我叹气说:
“希凡,真不知如何教育你才好。你这孩子天生的性格呢,真没得讲了。一句话,刚与曹操相反,宁可天下人负我,你也不负天下人,可是啊,这跟现在这个世界就不配合了,将来怕你要吃大亏。”
这番话,她老人家不知说过多少遍。
年纪小时想不通透。
现今当然是明白了。
但,三岁定八十,性格怎么能改过来?
故而,对菲佣的处理,我也不想行差踏错半步,以后才发觉是自己错怪好人。
之所以心情既紧张又烦躁,仔细分析之下,也还有另外一种潜在原因。
顶头上司刚在这一两天换人,真是吉凶未卜呀!故而,很有点心情上的七上八落,还碰上那位陈先生来如此一闹,更气人了。
这跟香港人对九七的心态没有多大差别。对未来的主权情况不熟悉,就有了挥之不去的彷徨。
忽尔越想越远了,反正睡不好,倒不如起来到房外走走。
原来已是凌晨三点。
信步到厨房去拿杯水喝。走进去,才拉开了冰箱,就听到有人啜泣声从工人房传出来。
听得出是莉迪和露茜在谈话。
忽尔下决心去偷听,也许能找出端倪,知道真伪。
我放轻脚步,走近工人房的房门,差不多是伏耳细听。
露茜的声音分明是带点激动的,故而提高嗓门,听得很清楚。
她说:
“莉迪,回家乡去怎么是办法?现在两手空空地回到菲律宾,你有能力供维哲读完大学吗?你一样讨不到他的欢心,况且还有你母亲和弟妹,谁养活他们了?”
莉迪仍在饮泣,没有回答。
“只捱过这两年就好。老实讲,就算维哲到时还未娶你,最低限度不用你负担他的学费,负累就减轻了。况且,你这样子回家乡,他们问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