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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消息,玛蒂尔德妒意大发,直至丧失理智。德·福利莱先生向她承认,他的势力还没有达到无视一切礼仪的程度,不能让人准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玛蒂尔德让人跟着德·莱纳夫人,好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德·福利莱德先生用尽了一非常灵活的头脑所能想出的一切办法,向她证明于连配不上她。
经受着这种种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爱他了,几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闹。
对于这个他如此不寻常地连累了的可怜女孩子,于连想竭尽全力做个正直的人,一直到底;然而,他对德·莱纳夫人的狂热的爱情每时每刻都不放过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脚,不能说服玛蒂尔德相信德·莱纳夫人的探访是纯洁的,他就对自己说:“这出戏应该快要结束了,如果我掩饰不住我的感情,这倒是我的一个借口。”
德·拉莫尔小姐获悉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莱先生,那个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对玛蒂尔德的失踪说了些难听的话,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前去请他收回。德·塔莱先生把一些写给他的匿名信拿给他看,信里充满了巧妙地串联起来的种种细节,可怜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实真相。
德·塔莱先生又斗胆开了几句不够委婉的玩笑。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提出的赔礼道歉的要求过于苛刻,百万富翁宁可进行决斗。愚蠢胜利了,巴黎那些最配人爱的人之一,还不满二十四岁,就这样死于非命。
他的死在于连日渐衰弱的心灵上留下一种奇怪的,病态的印象。
“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他对玛蒂尔德说,“他对待我们的确是很通情达理,很诚实正直;您在您母亲的客厅里干出那些轻率的事情之后,他本应恨我,找我的麻烦,因为跟着轻蔑来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
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关于玛蒂尔德的未来的一切想法;他用了几天工夫向她证明,她应该接受德·吕兹先生的求婚。“这个人腼腆,但是不过分伪善,”他对她说,“他肯定会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来,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些,他家里没有公爵领地,娶于连·索莱尔的寡妇不会有任何困难。”
“而且是一个蔑视伟大的激情的寡妇,”玛蒂尔德冷冷地反唇相讥,“因为六个月的生活,已经足够让她看到,她的情人爱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正是他们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这就不公正了,德·莱纳夫人的探视将向为我请求特赦的巴黎律师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将描绘凶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关怀。这会产生效果的,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我成了一出情节剧的主角呢……”
一种疯狂而又无法报复的嫉妒,一种无望的不幸的持续(纵使于连获救,又如何能挽回他的心?),一往情深地爱上这个不忠的情人所造成的羞辱和痛苦,使德·拉莫尔小姐陷入沮丧的沉默,纵有德·福利莱先生的殷勤照顾和富凯的粗犷的坦率,也不能使她得到解脱。
至于于连,除去被玛蒂尔德占用的时间外,倒是生活在爱情之中,几乎不问明天的事。当这种热情是极端的、没有任何矫饰的时候,就产生出一种奇特的效果,德·莱纳夫人因此几乎分享着他的无忧无虑和温馨的快乐。
“从前,”于连对她说,“我们在韦尔吉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多么地幸福啊,可是一种强烈的野心却把我带到虚幻之国去了。不是把这近在唇边的可爱的胳膊紧抱在胸前,却让未来的幻想给夺去了;我为了建立巨大的财富,不得不进行数不清的战斗……不,如果您不来监狱看我,我死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呢。”
两件事扰乱了这平静的生活,于连的忏悔神甫尽管是位詹森派,却没有逃过耶稣会士的算计,不知不觉中成了他们的工具。
有一天他来对于连说,除非他愿意犯下可怕的自杀之罪,否则他应该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去争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里有很大的影响,于是就有了一个很容易的办法:应该大张旗鼓地皈依宗教……”
“大张旗鼓!”于连重复道,“啊!我也抓住您了,我的父亲,您也像一个传教士一样在演戏啊……”
“您的年纪,”詹森派教士严肃地说,“您从上天得来的动人的面孔,您那无法解释的犯罪动机,德·拉莫尔小姐为您做出的英勇举动,总之是一切,直到您的受害者对您表示出的惊人的友情,都有助于使您成为贝藏松的年轻女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她们已然为了您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了政治……”
“您皈依宗教会在她们心中引起反响,留下深刻的印象。您可以对宗教大有用处,而我,难道因为耶稣会士会在这种情况下采取同样的做法这种毫无意义的理由,就犹豫不决吗!因此,在这个逃脱他们的贪欲的特殊情况下,他们仍会为害作孽的!但愿不会这样……您的皈依宗教使人洒下的眼泪将抵销十版伏尔泰的亵渎宗教的作品所产生的腐蚀作用。”
“那我还剩下什么,”于连冷冷地称道,“如果我自轻自贱?我曾经野心勃勃,我不愿谴责我自己;那时我是根据时代的风尚行动。现在,我过一天是一天。但是,如果我做出某种怯懦的事情,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找不幸……”
另一件事来自德·莱纳夫人,更让于连感到痛苦。不知哪位诡计多端的女友竟把这颗天真而又如此腼腆的灵魂说服了,让她相信她的责任是到圣克卢去,跪在查理十世面前求情。
和于连分开,对她原本是一种牺牲,然而以过这样一番努力之后,抛头露面在别的时候可能是一桩比死还要难受的事,现在在她眼里却不算什么了。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情人,因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于连这样的人的生命,应该超过任何利弊的权衡。我要说你是因为嫉妒才谋害我的性命的。有许多可怜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由于陪审团或国王慈悲而得救……”
“我不再见你了,我叫人对你关上监狱的大门,”于连嚷道,“如果你不对我发誓不做任何使我们俩当众出丑的事,我明天肯定因绝望而自杀。去巴黎的主意不是你的。告诉我那个让你起了这个念头的女阴谋家的名字……”
“让我们幸福地度过这短暂的生命的为数不多的几天吧。藏起我们的存在吧,我们的罪孽已经太明显了。德·拉莫尔小姐在巴黎很有影响,相信她会做人力可及的一切事情吧。在外省,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反对我。你的行动会更激努那些有钱的、特别是温和的人,对他们来说,生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不要让马斯隆们、瓦勒诺们以及许多比他们也人笑话我们。”
牢里的恶劣空气,于连已不能忍受。幸亏他们通知他赴死的那一天,明媚的阳光使万物洋溢着欢乐,于连也浑身充满了勇气。在露天行走,给了他一种甜美的感觉,仿佛久在海上颠簸的水手登上陆地散步一样。“来吧,一切顺利,”他对自己说,“我一点儿都不缺乏勇气。”
这颗头颅从不曾像将要落地时那么富有诗意。从前他在韦尔吉的树林里度过的那些最温馨的时刻纷至沓来,极其有力地涌上他的脑际。
一切都进行得简单、得体,在他这方面则没有任何的矫情。
两天前,他曾对富凯说:
“激动,我不能保证;这地牢这样恶劣潮湿,使我有时发烧,神志不清;但是恐惧,不,人们不会看到我脸色发白的。”
他事先做了安排,在他末日的那天早上,富凯把玛蒂尔德和德·莱纳夫人都带走。
“让她们坐一辆车,”他对他说,“设法让驿车的马不停地奔跑。她们会相互拥抱,或者相互恨得要死。在这两种情况下,可怜的女人都会从可怕的痛苦中解脱一下。”
于连一定要德·莱纳夫人发誓活下去,好照顾玛蒂尔德的儿子。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死后有感觉。”有一天他对富凯说,“我相当喜欢在俯视维里埃的大山里的那小山洞里安息,是的,安息,正是这个词。我有好几次跟你讲过,夜里躲进这个山洞,极目远眺法国那些最富庶的省份,野心燃烧的我的心,那时候这就是我的激情……总之,这个山洞对我是很珍贵的,不能不承认它的位置令一个哲学家的灵魂羡慕不已……好吧!贝藏松的这些圣会分子什么都拿来赚钱;如果你知道怎么做,他们会把我的遗体卖给你的……”
富凯做成了这桩悲惨的买卖。他独自在他的房间里,守着朋友的尸体度过黑夜。突然他大吃一惊,看见玛蒂尔德走了进来。几个种头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贝藏松十法里的地方。她形容大变,目光狂乱。
“我想看看他,”她对他说。
富凯没有勇气说话,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他指了指地板上件蓝色的大氅,于连的遗体就裹在里面。
她跪下了。显然,对博尼法斯·德·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的回忆给了她超人的勇气。她双手颤抖着,揭开了大氅。富凯把眼睛转过去。
他听见玛蒂尔德在房间里急促的走动。她点燃了她几支蜡烛。当富凯有力气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于连的头放在面前的一张小石桌上,吻那头的前额……
玛蒂尔德跟着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为自己选下的坟墓。为数众多的教士护送着棺材,没有人知道她就独自坐在她那辆蒙着黑纱的车子里,膝上放着她曾经如此爱恋过的人的头。
就这样,他们半夜里来到汝拉山脉一座高峰的附近;在那个小山洞里,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二十个教士做着安灵的仪式。送殡的行列经过几个小山村,居民们为这奇特的仪式吸引,纷纷跟着。
玛蒂尔德身着长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丧事毕,她命人向他们抛撒了好几千枚五法郎的硬币。
她单独和富凯留下,她要亲手埋葬她的情人的头颅。富凯痛苦得差点儿发疯。
在玛蒂尔德的关心下,这个荒蛮的山洞用花巨款在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装饰起来。
德·莱纳夫人信守诺言。她丝毫没有企图自杀;然而,于连死后三天,她拥抱着孩子们去世了。
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