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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大战的结果,不但是摇动各国人民的经济基础,也摇动了人们的思想:有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旧道德,旧观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释。他们要把旧势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设一个和平不战的人类。婚姻,家庭,道德,宗教,政治,在这种新思想下,全整个的翻了一个觔斗;几乎有连根拔去的样子。普通的人们在这种波浪中,有的心宽量大,随着这个波浪游下去,在这种波浪中,他们得到许多许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见短,极力的逆着这个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着的那些破残的旧东西,捉住,紧紧的捉住。这两队人滚来滚去,谁也不了解谁,谁也没心去管谁;只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于父子兄弟间也演成无可调和的惨剧。
英国人是守旧的,就是守旧的英国人也正在这个怒潮里滚。
凯萨林的思想和保罗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窄狭的爱国;不要贵族式的代议政治。保罗的呢:战争,爱国,连婚姻与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着。凯萨林看上次的大战是万恶的,战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罗看上次的大战是最光荣的,战前的一切是黄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读书得来的;他的意见是本着本能与天性造成的。她是个青年,他也是个青年,大战后的两种青年。她时时处处含着笑怀疑,他时时处处叼着烟袋断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结果,效用。她用脑子,他用心血。谁也不明白谁,他恨她,因为他是本着心血,感情,遗传,而断定的!
她很安稳的和华盛顿住在一块,因为他与她相爱。为什么要买个戒指戴上?为什么要上教堂去摸摸《圣经》?为什么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凯萨林对这些问题全微微的一笑。
玛力——和保罗是一样的——一定要个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圣经》,一定叫人称呼她华盛顿太太。她的举动象个小野猫儿,她的思想却象个死牛。她喜欢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只露到膝下,风儿把裙子刮起一点,便赶快的拉住,看着傻气而可笑。她只是为态度,衣帽,叫男人远远看着她活着的。她最后的利器便是她的美。凭着她的美捉住个男人,然后成个小家庭,完了!她的终身大事只尽于此!她不喜欢有小孩,这虽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玛力信这个只是为方便。小孩子是最会破坏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烦的,所以她不愿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认她有什么生育制限的新思想。
华盛顿拿玛力与凯萨林一比较,他决定和凯萨林一块住了。他还是爱玛力,没忘了她;可是他和凯萨林的关系似乎在“爱”的以上。这点在“爱”以上的东西是欧战以后的新发现,还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这点东西是不能以形式限制住的,这点东西是极自由的,极活泼的。玛力不会了解,还不会享受,因为她的“爱”的定义是以婚姻,夫妇,家庭,来限定的;而这点东西是决不能叫那些老风俗捆住的。
凯萨林与华盛顿不耻手拉着手儿去见伊太太,也不怕去见玛力;只是伊太太与玛力的不了解,把他与她吓住了;他与她不怕人,可是对于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这不是他与她的软弱,是世界潮流的击撞,不是个人的问题,是历史的改变。他与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心的标准是不同的;他与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玛力的良心搁在同一天平上称。好吧,他与她顶好是不出头,不去见伊太太与玛力。“可怜的保罗!要强的保罗!我知道他的难处!”伊太太在保罗出去以后,自己叨唠着。
伊牧师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说话的时候了,嗽了两下,慢慢的说:
“凯不是个坏丫头,别错想了她。”
“你老向着她说话,要不是你惯纵着她,她还作不出这种丑事呢!”伊太太一炮把老牧师打闷过去。
伊牧师确是有点恨她,可是不敢发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稣的话把她劝回来!”伊太太勉强一笑,和魔鬼咧嘴一样的和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来。”伊牧师低声的说:“她和他在一块儿很快乐呢,她一定不肯回来;要是不快乐呢,她有挣饭吃的能力,也不肯回来。我愿意她回来,她最爱我,我最疼她!”他的眼圈儿湿了,接着说:“可是我不愿意强迫她回来。她有她的主张,意见。她能实行她的主张与意见,她就快活;我不愿意剥夺她的快活!现在的事,完全在玛力身上,玛力要告状,咱们全完;她高高一抬手,万事皆休;全在她一个人身上。你不用去找凯,我去看她,听一听她的意见,然后我去求玛力!”
“求——玛力!!求!!!”伊太太指着他的鼻子说,除了对于上帝,她没用过这个“求”字!
“求她!”伊牧师也叫了劲,声音很低,可是很坚决。“你的女儿跑了,去求一个小丫头片子!你的身分,伊牧师!”伊太太喊。
“我没身分!你和保罗都有身分,我没有!你要把女儿找回来,只为保持你的脸面,不管她的快乐!同时你一点没想到玛力的伤心!我没身分,我去求她!她肯听我的呢,她算牺牲了自己,完成凯萨林的快乐;她不肯听我的呢,她有那分权利与自由,我不能强迫她!可怜的玛力!”
伊太太想抓起点东西往他的头上摔;忽然想起上帝,没敢动手。她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顶着那头乱棉花走出去了。…………
伊牧师和温都太太对着脸坐着,玛力抱着拿破仑坐在钢琴前面。在灯光下,伊牧师的脸是死白死白的。“玛力!玛力!”他说:“凯萨林不对,?⒍僖膊欢裕恢晃?你!可是事已至此,你要严重的对他呢,连他带我就全毁了!你有法律上的立脚地,你请求赔偿,是一定可以得到的。连赔偿带手续费,他非破产不可!报纸上一宣扬,我一家子也全跟着毁了!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起诉,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要求赔偿,我只是求你,宽容他一些!华盛顿不是个坏小子,凯萨林也不是个坏丫头,只是他们的行动,对不起你;你能宽容他们,他们的终身快乐是你给的!你不饶恕他们,我一点也不说你太刻,因为你有充分的理由;我是来求你,格外的留情,成全他们,也成全了我们!在法律上他与她是应当受罚的,在感情上他们有可原谅的地方。他们被爱情的冲动做下这个错事,他们决无意戏弄你,错待你,玛力!你说一句话,玛力,饶恕他们,还是责罚他们。玛力姑娘,你说一句话!”
玛力的泪珠都落在拿破仑的身上,没有回答。
“我看,由法律解决是正当的办法,是不是?伊牧师!”温都太太嘴唇颤着说。
伊牧师没言语,双手捧着脑门。
“不!妈!”玛力猛孤丁的站起来说:“我恨他,我恨他!我——爱他!我不能责罚他!我不能叫他破产!可是,得叫他亲自来跟我说!叫他亲自来!我不能听旁人的,妈,你不用管!伊牧师,你也管不了!我得见他,我也得见她!我看看他们,只要看看他们!哈哈!哈哈!”玛力忽然怪笑起来。
“玛力!”温都太太有点心慌,过去扶住女儿。伊牧师坐在那里象傻了一样。
“哈哈!哈哈!”玛力还是怪笑,脸上通红,笑了几声,把头伏在钢琴上哭起来。
拿破仑跑到伊牧师的腿旁,歪着头看着他。
马威和李子荣定好在礼拜天去看伦敦北边的韦林新城。这个新城是战后才建设的。城中各处全按着花园的布置修的,夏天的时候,那一条街都闻得见花香。城中只有一个大铺子,什么东西都卖。城中全烧电气,煤炭是不准用的,为是保持空气的清洁。只有几条街道可以走车马,如是,人们日夜可以享受一点清静的生活。城中的一切都近乎自然,可是这个“自然”的保持全仗着科学:电气的利用,新建筑学的方法,花木的保护法,道路的布置,全是科学的。这种科学利用,把天然的美增加了许多。把全城弄成极自然,极清洁,极优美,极合卫生,不是没有科学知识的所能梦想得到的。
科学在精神方面是求绝对的真理,在应用方面是给人类一些幸福。错用了科学的是不懂科学,因科学错用了而攻击科学,是不懂科学。人生的享受只有两个:求真理与娱乐。只有科学能供给这两件。
两个人坐车到邦内地,由那里步行到新城去。顺着铁路走,处处有些景致。绿草地忽高忽低,树林子忽稀忽密。人家儿四散着有藏在树后的,有孤立在路旁的,小园里有的有几只小白鸡,有的挂着几件白汗衫,看着特别的有乡家风味。路上,树林里,都有行人:老太婆戴着非常复杂的帽子,拄着汗伞,上教堂去作礼拜。青年男女有的挨着肩在树林里散逛,有的骑着车到更远的乡间去。中年的男人穿着新衣裳,带着小孩子,在草地上看牛,鸡,白猪,鸟儿,等等。小学生们有的成群打伙的踢足球,有的在草地上滚。
工人们多是叼着小泥烟袋,拿着张小报,在家门口儿念。有时候也到草地上去和牛羊们说回笑话。
英国的乡间真是好看:第一样处处是绿的,第二样处处是自然的,第三样处处是平安的。
“老李,”马威说:“你看伊姑娘的事儿怎么样?你不赞成她吧?”
李子荣正出神的看着一株常绿树,结着一树的红豆儿,好象没听见马威说什么。
“什么?呕,伊姑娘!我没有什么不赞成她的地方。你看那树的红豆多么好看?”
“好看!”马威并没注意的看,随便回答了一句,然后问:“你不以为她的行动出奇?”
“有什么出奇!”李子荣笑着说:“这样的事儿多了!不过我决不肯冒这个险。她,她是多么有本事!她心里有根:她愿意和一个男人一块住,她就这么办了,她有她的自由,她能帮助他。她不愿意和他再混,好,就分离,她有能力挣饭吃。你看,她的英文写得不错,她会打字,速记,她会办事,又长的不丑,她还怕什么!凡是敢实行新思想的,一定心里有点玩艺儿;没真本事,光瞎喊口号,没有个成功!我告诉你,老马,我就佩服外国人一样:他们会挣钱!你看伊太太那个家伙,她也挣三四百一年。你看玛力,小布人似的,她也会卖帽子。你看亚力山大那个野调无腔,他也会给电影厂写布景。你看博物院的林肯,一个小诗人,他也会翻译中国诗卖钱。我有一天问他,中国诗一定是有价值,不然你为什么翻译呢?你猜,他说什么?‘中国东西现在时兴,翻点中国诗好卖钱!’他们的挣钱能力真是大,真厉害。有了这种能力,然后他们的美术,音乐,文学,才会发达,因为这些东西是精神上的奢侈品,没钱不能做出来。你看西门爵士那一屋子古玩,值多少钱!他说啦,他死的时候,把那些东西都送给伦敦博物院。中国人可有把一屋子古玩送给博物院的?连窝窝头还吃不上,还买古玩,笑话!有了钱才会宽宏大量,有了钱才敢提倡美术,和慈善事业。钱不是坏东西,假如人们把钱用到高尚的事业上去。我希望成个财主,拿出多少万来,办图书馆,办好报纸,办博物院,办美术馆,办新戏园,多了!多了!好事情多了!”李子荣吸了口气,空气非常的香美。
马威还想着伊姑娘的事,并没听清李子荣说的是什么。“可怜的玛力!”马威叹息了一声。
“我说的话,你全没听?老马!”李子荣急了。
“听见了,全听见了!”马威笑了:“可怜的玛力!”“扔开你的玛力和凯萨林!可怜?我才可怜呢!一天到晚穷忙,还发不了财!”李子荣指手画脚的嚷,把树上的小鸟吓飞了一群。
马威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往前走。头低着,好象叫思想给赘沈了似的。
李子荣也不出声,扯开粗腿,和马威赛开了跑。两个人一气走了三哩,走得喘吁吁的。脸全红了,手指头也涨起来。
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说话,只是走,越走越有劲。
马威回头看了李子荣一眼,李子荣往起一挺胸脯,两个人又走下去了。
“可怜的玛力!”李子荣忽然说,学着马威的声调。马威站住了,看着李子荣说:“你是成心耍我呀,老李!什么玛力呀?又可怜呀?”“你老说我太注重事实吗,我得学着浪漫一点,是不是?”李子荣说。
两个人走得慢了。
“老李,你不明白我!”马威拉住李子荣的胳臂,说:“说真的,我还是对玛力不死心!我简直的没办法!有时候我半夜半夜的睡不着觉,真的!我乱想一回:想想你的劝导,想想父亲的无望,想想事业,想想学问;不论怎么想吧,总忘不了她!她比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