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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连 作者:刘震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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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有人告到了连里。连里责成排长查问。排长午休时没睡,先独自趴桌上写了
一回信,撕了几张纸,又把我和李上进叫到乒乓球室,问:
  “李胜儿犯羊羔疯,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和李上进对看一眼,知道坏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说:“这事儿倒没听说。”

  排长“啪”地将写好的信摔到球案上:“还没听说,都有人告到连里了!”
  我急忙问:“谁告的?”
  排长瞪我一眼:“你还想去查问检举者吗?”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声。
  排长说:“好哇好哇,我以为班里的工作搞得挺不错,原来藏了个羊羔疯!连
我都跟着吃挂落!你们说,为什么不早报告?”
  李上进鼓起勇气说:“排长,真没见他犯过。”
  我说:“我和他一个村。”
  排长说:“你们还嘴硬,有没有病,明天到医院一检查就知道,到时候再跟你
们算帐!”
  我和李上进挨了一顿训,出来,悄悄问:“是谁这么缺德,跑到连里出卖同志?”
嘴上不说,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来就不对付,“老肥”又曾顶
掉他的“骨干”,他会不记仇?再说,王滴是班里的落后分子,平时唯恐天下不乱,
这放着现成的事,他能不吹灰拨火?这奸细不是他是谁?回到班里,又见王滴在那
里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进都很气愤,说:“遇着事儿再说!”可他向
连里反映情况,是积极表现,一时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只是苦了低矮黄瘦的“老肥”,
在那里愁眉苦脸坐着,等待明天的命运判决。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辆三轮摩托拉到野战医院去了,到了晚上才回来。
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脸,就知道班里的“骨干”、想给军长开小车的
“老肥”,要给退回去了!
  “老肥”从车上下来,立即哭了。拉着我的手说:“班副,咱俩可是一个村的!”
又说:“不知谁揭发了我。来时大家都兄弟似的,怎么一到部队,都成仇人啦?”

  我心里也不好受,说:“老肥。”
  “老肥”说:“这让我回去怎么见人?”
  王滴在旁边说:“这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在这也无非是甩甩手榴弹!”说完,
甩屁股走了。
  我们大家都气得发抖。背后告密,当面又说这风凉话,我指着他的背影说:
“好,王滴,好,王滴!”
  这时“元首”上前拉住“老肥”的手,安慰说:“‘老肥’,心里也别太难受。
咱们都是‘骨干’,原来想一块把班里工作搞好,谁想出了这事!”说着,自己也
哭了。
  入夜,大家坐在一起,围着“老肥”说话,算是为他送行。卸了领章、帽徽的
“老肥”,脸上痴呆呆的。李上进说:“李胜儿同志虽然在部队时间不长,但工作
大家都看见了,还当着‘骨干’……”
  我说:“李胜儿同志品质也好,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爱背地琢磨人。”看
了王滴一眼。王滴躺在自己的铺板上,瞪着眼不说话。
  “老肥”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以前有不合适的地方,大家得原谅我。”

  这时有几个战士哭了。
  排长从屋外走进来,也坐下参加我们的送行会。他从腰里摸出一包“大前门”
烟,破例递给“老肥”一支,吸着说:“李胜儿,别怨我,连里要这么做,我也是
没办法。”说着,又递给“老肥”一双胶鞋:“回家穿吧。”
  “老肥”抱着胶鞋,哭了:“排长,我不该尿你一裤……”
  第二天一早,“老肥”乘着连里炊事班拉猪肉的车走了。临上车问:“班副,
你给家捎什么不捎?”
  我说:“不捎什么。回去以后,如果村里不好呆,就跟我爹去学泥瓦匠吧。我
给我爹写一封信。”
  他点点头,一包眼泪,蹬着车轱辘爬上了汽车。
  汽车马上就开了。
  再也看不到汽车和“老肥”,大家才向回走。回到班里,又要集合去训练场练
投手榴弹。这时大家都没情没绪的。我看着班里每一个人都不顺眼,觉得这些人都
品质恶劣。十七八岁的人,大家都睡打麦场,怎么一踏上社会,都变坏了?
  但集合队伍的军号,已经吹响了。
  
                          六

  “老肥”走后的第二天,实弹考核开始了,实弹考核以后,就要分配工作。实
弹考核的成绩,是分配工作的一个重要参考。大家都很紧张。实弹考核是先投手榴
弹,后打枪。
  投手榴弹之前,我找王滴谈话,告诉他班长说了,因为他投弹没达到三十米,
没有投实弹的资格。接着狠狠批评了他一顿,也是替“老肥”报仇的意思。
  “排长和班长都说了,你这人平时爱偷懒,不好好练习,现在拖了全班和全排
的后腿,你说该怎么办吧!”
  王滴急得浑身是汗:“我怎么没投弹的资格,我怎么没投实弹的资格?你怎么
知道我会不及格?”
  我说:“假弹还投不及格,真弹就投及格了?真弹会爆炸,炸死你谁负责?”

  王滴说:“假弹没压力,真弹有压力,说不定一投就投过了。”
  我说:“一投就投过了?你两投也投不过。我和班长商量,你手榴弹投不投,
先给班里写份检查,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动机,为什么不好好练投弹?往深里挖一
挖!”
  王滴一下把胳膊肘捋了出来:“我怎么不努力,看这胳膊练的!”又带着哭腔
说:“班副,你们这不是存心整人吗?”
  我正色道:“什么叫整人?你这思想又不对了!你自己工作不努力,让你反省,
是对你的爱护,怎么叫整人!难道你投弹不及格,还得大张旗鼓表扬你么?”
  王滴这时哭了,哭得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泪:“班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
当面给我提,用不着这么背地给我穿小鞋。当初咱可是一个闷子车拉过来的!班副,
我不就说话随便点,可没犯过大原则!”
  我说:“你犯不犯原则,我不知道。排长和班长让我找你,我就找你,别的我
也不敢多说,省得叫人到连部去汇报,说不定把我也退回去!”
  王滴这时不哭了,半天看我,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又像蛤蟆一样伏到我脸前: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怀疑,‘老肥’退回去和我有关系?”
  我说:“我可没说和你有关系。再说,向连里报告情况,也是积极表现。”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涨红着脸,指着我说:“好,好,你们竟怀疑上我!你
们怀疑吧,你们怀疑吧!班副,我算和你白认识了!既然这样,你让我投弹,我还
不一定投呢!”说完,一溜烟跑了。
  我怔在那里。回到宿舍,把情况向李上进汇报,说:“班长,说不定向连里汇
报不是他?”
  李上进摸着下巴说:“不是他,可又是谁呢?班里就这么几个人,掰指头算一
算,也找不出别人。”
  我掰指头算了算,是找不出别人。
  李上进拍一下巴掌说:“这事就这样决定了,别听他贼喊捉贼,这人品质一贯
不好,汇报必是他无疑!”
  这事就这样决定了。这时李上进又说:“班副,还有个事得商量商量。”
  我说:“什么事?”
  他说:“据你看,临到训练结束,组织上能发展我吗?”
  事情的头绪可真多。我叹了一口气,说:“班长,这事你不用再操心了,那天
你给副连长搓背时,他不说的挺明确?”
  他点点头,又说:“我就怕‘老肥’的问题一出现,对我有影响。”
  我说:“‘老肥’的问题是‘老肥’,再说已经把人家退回去了,怎么还会影
响别人?”
  他点点头,又说:“现在关键是看我了,得想法把班里的工作搞上去。”说到
这里,一下从铺板上跃起,“班副,我看还是让王滴投实弹吧。”
  我吃了一惊,问:“你不是决定不让他投吗?”
  李上进说:“要不让他投,他无非得个零分;可他一得零分,班里的工作也受
影响啊!班里出了个零蛋,连里不追查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他投不过三十米,出了危险怎么办?”
  李上进说:“实弹比教练弹轻几两,要万一投过呢?”
  我说:“那就让他试试?”
  李上进说:“还是试试吧,轮到他投弹时,让别的战士撤下来。”
  我又去找王滴,告诉他可以投实弹。但宿舍内外,横竖找不见他。我猜想他又
犯思想问题,躲到什么地方哭去了。我信步走到训练场的沙丘后寻找,也不见他。
我心想:批评他两句就闹情绪,还跑得到处找不见,真不像话。接着就往回走。这
时我忽然发现,远处的旷野上,有一黑默默的影子,在那里跑。借着月牙的光亮打
量,身影有些像王滴。我过去,叫了一声“王滴”,那身影也不答。但我看清,确
是王滴:原来正一个人跑来跑去,在练手榴弹。我忽然有些感动,说:“王滴,别
练了,深更半夜的。”
  王滴不答,仍在那里投。
  我上前拉住他,说:“王滴,别练了,班长说了,让你投实弹。”
  这时我发现,王滴浑身湿漉漉的,胳膊肿得像发面窝窝。他赌气似的,甩开我
的胳膊,仍投。弹投完,忽然伏到地上哭,哭得挺伤心:
  “班副,要知道这样,我就不当兵了。”
  我心里也不好受,说:“王滴,班里并没有存心整你。”
  投实弹了。靶场背靠一个山坡。把弦套在小拇指上,顺山坡跑几步,“呼”地
一下投出去,弦还在小拇指上,山间便“咣”地一声响了。这时要赶紧卧倒,不然
弹片飞到身上不是玩的。成绩测定的办法是:三十米算及格,三十五米算良好,一
过四十米,就算优秀了。
  第一个投弹者是李上进。他是老兵,只是作示范,不计成绩。李上进不负重望,
一投投了好远。响过以后,大家都鼓掌拍巴掌。李上进甩着胳膊说:
  “好久不练这个了。过去我当新兵时,一投投了五十米。”
  这时“元首”上前一步说:“我争取向班长学习,一投也投五十米!”
  第二个投弹者是我,一投投了三十八米。大家挺遗憾,“再稍使一点劲儿,就
优秀了。”
  李上进说:“不碍不碍,大家只要赶上班副,就算不错了!”因为连里评定班
集体成绩的标准是:只要大家全是良好,集体成绩就是优秀。大家说:
  “不就是三十五米吗?投着看吧。”
  接着又投了两个战士,一个良好,一个优秀,大家又鼓掌。
  下一个轮到王滴。李上进问:
  “王滴,你紧张吗?紧张就歇会儿再投。”
  王滴没答话,立时就把手榴弹的保险盖拧掉了,把弦线往手指头上套。吓得李
上进忙往后退:
  “王滴,马虎不得!”
  王滴仍没答话,向前跑着就扔,唬得众人忙伏到地上,纷纷说:“娘啊,他是
不要命了!”
  听得“咣”地一声。大家爬起身,见王滴也趴在前面地上。大家悄悄问:“王
滴,没事吧?”
  王滴没答话,只是从地上爬起来去拿米尺。用米尺一量,乖乖,三十六米。大
家都很高兴。李上进上去打了王滴一拳:
  “王滴,有你的!没想到你适合投实弹!”
  王滴脸上也没露喜色,只是说:
  “就这,还差点不让投呢!”
  说完,掉屁股走了。
  李上进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连连告诉我:“我就担心王滴,没想到他投了个良
好!这下班里肯定是优秀了!”
  接下去又投了几个战士,都是“良好”以上,李上进高兴得手舞足蹈,掏出一
包烟,请大家抽。最后只剩下“元首”。“元首”在训练中是投得最远的,大家都
盼他投出个特等成绩。“元首”也胸有成竹,连连咳嗽两声说:“争取五十米开外
吧!”
  吸完李上进的烟,“元首”上阵了。大家都要看他的表演,纷纷从掩体中探出
头。“元首”不慌不忙地拧开手榴弹,将弦线掏出来,这时突然问:
  “班长,是把绳套在大拇指头上吗?”
  李上进在掩体中答:“是套在小拇指头上。”
  “元首”这时出现了慌乱:“怎么我的弦比别人的短,不会炸着我吧?”
  李上进说:“你投吧,弹是一样的。”
  大家纷纷笑了:“原来‘元首’是投得了假的投不了真的。”
  在大家的笑声中,“元首”向前跑去。跑了几步,胳膊一投,同时听见他叫:

  “不好,我的弦太短,听见了‘咝咝’声!”
  同时见他胳膊一软,但弹也出去了。不好!手榴弹没投远,只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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