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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结束短短的提问赶忙转头时,看到朋友的脸上泛出某种悲伤的表情。甘泰圭任凭他在自己脸上瞟来瞟去,松开一直紧紧压迫着下腹部的大衣带,用力拽一拽扎起来,而后答道:
“坦白地说,我很久以前就希望有人死,不断有人死,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就算是为了我而死也罢。因为他自己不可能会选择死亡,哪怕是以发生意外事故的方式。我一直对此不满,为什么我的愿望一次都无法实现呢?当然,希望我死的人们中也有真死掉的人;但情况往往是,当我对他们的反感被别的什么抵消掉,或是被自然遗忘的时候,大部分人却因病而死去。所以不能说一次都没有满足我的期望。而在那种希望别人去死的过程中我经常意识到,随着我对杀人失去负罪感,那个家伙就真的死掉了。不仅是对我而言死掉了,而且是在这个宇宙中寂灭,仅仅因为我,因为我侥幸的期望而寂灭。实际上,只要没有负罪感,我可以什么都干。那是我经常浮现在脑海中我的,或我们的人生的一个基本命题。”
然而,甘泰圭这么说着的时候,张号角从他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杀意或仇恨的表情,反而看到一个里面空荡荡的圆圈。看着那个圆圈他喃喃说道:
“是的。这么说你总有一天也会杀掉我,就像那被杀的是你自己一样吧?”
不眠之夜。朴性稿在想象,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在想象。尽管这样那样承受过的精神折磨已经不少了,但从前他一直与失眠症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可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那叫做失眠症的黑洞中央。每每晚间坐在地板或椅子上,倦意席卷而来,为了不放过可以入睡的机会,便赶快就寝。但那更像是为了入睡的简单预备行为,却被从睡眠中推出很远,似乎他的意识顽强地拒绝后背或肚皮与地板贴在一起。半夜为了入睡而勉强躺着的时候,常常有一阵风从脑子里穿堂而过的感觉,不可言喻地清醒,只好甚至要自问是否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刻,现在,他正用那种清醒的头脑在想象。
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冲击事件,令他应接不暇,可假如某一天突然不再发生该怎么办呢?假如某一天所有为政者突然无一例外地发布良心宣言,经济人不约而同地为了公共财产与慈善事业,以及工人福利争做贡献,那该怎么办呢?如果真是那样,这个人世间该成为多么快乐的地狱呵?所有的一切天翻地覆,世界翻露出内里的血肉,异化的现实不断被推进极毒的自足空间,完美的自由与平等引领下的古典而朴素的人道主义世间,什么都不用恐惧,以混沌甚至混乱的自然形态存在着的新宇宙,在那里我们将以怎样的姿态、怎样的方式,信赖着自己生活下去呢?还有,在那快乐的地狱中,一颗清醒的头脑能想象些什么呢?
朴性稿的意识像一个畸形儿一样趴在他的头脑中,展开着奇妙的想象世界,躺在那里邀请睡眠。在那里他像流血一样睡觉。他的血没有凝固成皮肤上的痂,而是通过小小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流出来。终于,当他身体里面的血一滴不剩,血管干瘪枯萎的时候,他犹如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停止了想象。
有一天,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的甘泰圭忽然拽过自己的备忘录在一角写道:
“说不清是谁的缩简的人生片断浮现于脑海。说不清是谁的他,有一天突然回顾了一下对家庭社会的爱,结果连自己也感到非常意外。不管他如何翻腾自己的内心,也只有对爱情的记忆痕迹,牵强而朦胧地留在松软的心底。他非常惊讶,尽管晚了一步,他还是很庆幸,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但是,他无法为找回那份爱情做哪怕一件事情,更何况他无法甩掉围绕着他的日常性的厚度。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干脆决心不再想什么爱情之类。但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于是他终究还是与自己的做法巧妙地妥协,决定把自己感受着的感情本身当作爱情的全部、幸福的全部,又为以那样的心去爱别人,以那样的方式不断感到幸福而努力。
“结果是某一天,他好歹填满自己的生命便撒手西去。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并感到幸福。但是以稍微不一样的视角来看,他无非是把自己创造的幸福与爱情的光环装饰在周边,努力想慰藉自己而已。
他们站在山脊上望着陡峭山坡上包括松树在内的杂木林。在倾斜的地面上长出来的那些树,不顾地面的倾斜度,傲慢地直立着。再往下是农田,密密麻麻地长着玉米。那些软弱的杆,同样也是尽管被狂怒的海风摇晃着,却不约而同地向着地球中心,犹如长枪一样插在那里。不仅是那些,站在那里的人们也一样长长地垂着一条腿,使身体保持着直线状态,而那副样子毫无疑问是学了松树和玉米杆的样子。
山坡的尽头处,越过一个小丘,远远地展开着像起褶的蓝色羊毛毯一样的大海。由大大小小的岩石组成的那个小丘像防波堤一样横挡着深深的海水。远远地看过去,大海也以格外深的蓝色环抱绕着海岸线。据一位渔夫说,近海里长着很多海草,它们在强烈的阳光下浮溶在水面上,使海水的颜色变得那么深。既然水里有很多海草,小鱼一定也不会少,那么浅海处应该是丰饶的渔场吧。天气虽然很晴朗,但风并不小,滚滚的波涛随时撞到沙滩和岩石上,激起雪白的浪花。波涛一旦到达陆地,便像羞怯的姑娘遮掩身体一样,往沙滩与岩石上拽着带泡沫状蕾丝边的水色裙,再匆忙回到大海里。
离开汉城一起踏上旅程的朴性稿、张号角、姜圭真与甘泰圭,吃完早饭便出门饱览了一番附近的山景,现在正走向海边。这次旅行最初是由张号角提议的,又由朴性稿与张号角居中牵线搭桥,碰了几次面,虽然四个人之间并非都存在亲密的友情,但最终还是都欣然赞成了那个提议。
这时,和其他人稍成角度地站着的姜圭真,望着大海说道:
“看着长年被风与波浪所风化侵蚀的那些岩石,想到如果人类也不死亡,一直活下来,也那般被水与风削着的话,将会如何呢?在我看来,波涛和岩石似乎是以彼此不断提问、回答的方式存在着。平时眺望大海会陷入沉默之中,但是现在,我反而有一种想和人们聊天的冲动,难道也是出于那个原因吗?”
姜圭真说完,回头着看他们。从前些日子开始对他不使用敬语的朴性稿接过了他的话——
“可是我仍然无法那样。从前无论何时何地,事事都要反问、都要深刻而意义化地前进,否则就战战兢兢的我,最近在厌恶感的驱使下也在改变自己,反而开始执迷于琐碎的和琐碎中存在着的微小的意义;相反,对那些看起来庞大的东西里面隐藏的庞大的虚伪意识,则
下决心要展开斗争。”
“你的话里意外地冒出很多战略化和战斗化的语词,但是奇怪的是,这些话乍一听起来似乎又不带任何展望。这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使我有了想把自己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欲望,或是产生没法不成为那样的感觉,我也无法用一句话来断言;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为何一定要不一样,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认为,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是寻找最为伦理化的立场的不同努力,在这一点上它们是相交的”。
甘泰圭稍稍落在后面,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走下小丘的过程中,停住脚步再次望了一眼大海。少年时他曾一整天坐在海边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想着是否能始终怀抱着大海般的激情活下去。但是,再次回忆那小小胸怀难以容纳的想法,他陡然感到心慌意乱,而那份心慌意乱又使他想起病榻上的先生。与他们一起踏上旅程前,甘泰圭一直为拜访先生的事情承受着心理上的矛盾。听那位部长的话,先生的健康说不定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么,应该在不太迟之前去看看他老人家才是吧?事实上,他之所以赞同把旅行的方向定为南面海边的原因之一,就是想一边旅行一边仔细想想,一旦心意已定,就一个人去拜访离那儿不远的先生的家。
当他快步追上时,朴性稿与姜圭真依然在聊着什么。甘泰圭为了缓和心中的紊乱而集中注意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样反而能整理心乱如麻的思绪。
“你的想法总是让我有粗俗的人为了踏上时代前沿而努力的感觉。当然各个时代的前沿与粗俗原来就有一定程度的重叠。不过,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导致事态的轮廓变得模糊呢?”
“轮廓这个东西有时候确实应该模糊一点吧?只有那样,轮廓本身才要求清除模糊,最终变得更加清晰。况且,整体的轮廓并不是可以自明的。轮廓不仅把每一个视角与处境造就成不同的姿态,而且就存在于其中”。
“如果采取轮廓啊核心啊之类的模糊不清的立场,会不会犯争先恐后地对历史表示宽容,对自己也过于宽容的过失呢?”
“犯那种过于宽容过失的反而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常常抛弃整个现实,单单执迷于自己的现实。同样,对现实感到沮丧的人往往采取观鸟似的立场。这句话听起来可能不舒服,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争的事实?吃里扒外的那种正确性,究竟能保障什么呢?彼此面对面说的话应该始终具有前途或展望之类的东西吧?既然在其话语里已经反映了自己的立场,那么凭借正确性而不在乎展望之类,总有一天会受挫折。”
“一定要那么说的话,我的展望可以说是可视化日常的幻灭与失败。而且在那种意义上,我的语言与行动——借助最近常被使用的一句话——就是现实失败和受挫的过程本身。”
“可是在展望作用于我们之前,即使我们先失败而倒下,现实也并不能因此直立起来。不过,我们能不能离开这一切,成为像婴儿一样蠕动的生命呢?婴儿的蠕动就是展望本身,那里失败啊挫折啊之类不会有立足之地。”
甘泰圭没有夹进他们对话里的欲望,于是默默地走下了小丘。过后,当他们为了吃午饭围着浦口小饭馆门前的简易桌子坐下来时,一辆摩托车载着一对年轻男女隆隆驶了过来,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浓装艳抹的女人拿着小小的旅行包轻轻放到地上,向男子挥挥手后消失在路边的茶座中。沿着海边散落着的小村庄里,茶座与酒馆的小姐们会随时交替,这挪来挪去的过程,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当她们的面孔卖得差不多时,就离开某处到别的地方。似乎负责运送小姐的年青男子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上,手里拿着摘下来的头盔走进饭馆里面。
快到浦口尽头、离村庄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座施工到半截被扔下的水泥建筑寒酸而凄凉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原本想做小商店或临时岗哨,但后来半途而废的样子,但是墙壁和天花板已成形,还安装了有玻璃窗的大门。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就那么扔着的。平平的屋顶上胡乱挂着洗完的衣服,周边还有简单的家具,可以看出这里住着人,或许住着一家人。
饭馆的女主人拿着盛着辣汤的小锅过来,放在桌子上的菜碟中间,这时,那座水泥建筑的门被打开,两个小孩边喊着什么边跑了出来。孩子们的穿着虽然褴褛,但是看起来活泼而富有生机,踩着沙子奔跑的姿态看起来也蛮有劲儿。看到那副情景的女主人微微皱着眉头,用混合着可怜和不耐烦的表情喃喃自语着什么。据她的话,有一天晚上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年龄相仿的三个孩子出现在浦口,说打算第二天早晨乘去前海岛屿的船,所以请求里长允许他们在那座什么都没有铺的水泥建筑里住一晚上。可是他们一连住了好几天,环游临近浦口与岛屿的船来回好多次了也没有乘,就窝在那里根本不打算离开。女主人以埋怨的口吻说,不知他们靠吃什么生活,活人的嘴里难道挂蜘蛛网不成?说完便走回饭馆里面。
当其他人不经意地拿起筷子时,张号角起身喃喃自语道:
“可是活着的松树上不常常挂满蜘蛛网吗?况且担心消化不良或闹肚子的生活才有多长时间啊?”
猜到他心情的甘泰圭也跟着起身,一起向着那座水泥建筑走去。张号角敲了敲门,里面
传来女人询问的声音。他低着头从半开着的门往里一看,铺着报纸、塑料、毛毯等的墙角躺着一个40岁左右的干瘦干瘦的男人,看到他们便支起上半身。他的旁边躺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看起来像是妻子的女人,把锅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