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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可真叫你说着了。”
“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托也托您走十个串翻。”
沙慧斌满口道谢,心想这不过也就是颗定心丸,表表义气而已。谁知到了场上,两枪一搭,三胜说声:“走!”沙慧斌就觉着膀子上安了转轮,腿也轻了,腰也活了,随着场面上“撕边”,蹬蹬蹬蹬不知一连气走了多少个。只听台底下开锅似的响起掌声。
临到下场亮相,沙慧斌又犯了寻思,他的个儿矮,三胜个儿高,并排一站,是要奴欺主的。作个什么姿式好呢!谁知一起“四击头”,三胜抢先摆了低架式,最后一锣落地:“呛!”沙慧斌亮相站稳,三胜把身子一歪,显得这马超又高大又威武,张飞还不失那调皮、莽撞样儿。沙慧斌心里这份熨贴就甭提了,一出下场门,就拉住了三胜的手说:“兄弟,今晚上你随我住招待所去,我有话对你说!”
吃过夜宵,回到招待所,沙慧斌兜头就问:“你怎么学了这一身好本事?”
三胜说:“要吃饭啊!像我这样的底包,混小码头,比不得名角。你们有几出戏,上海唱了北京唱,到哪儿都新鲜,跟谁搭班也得照您的路子唱!我这不行,您来了我傍您,李少春来了我傍李少春,李盛斌来了我傍李盛斌。一个角儿一个蔓儿,当底包的全得傍的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个台上唱,肚囊不宽能行吗?”
“你有这么好的本钱,为什么不认个师傅,人个大队,奔个角色当当呢?”
“我就是这个命,给人家打下手,怎么打都溜乎。我自己一唱中间的,从心里发怵,还真没有不出毛病的时候。”
滨江市有几个医院,慰问伤员还要唱些天。听说沙慧斌《战马超》唱得好,各医院都来信请。沙慧斌把三胜带在身边一两个月。沙慧斌唱了多年戏,没碰上这么好的坯子。他器重这块材料,以报答他的合作为名,上赶着给三胜说了几出杨派戏。三胜学起来倒是十分聪明,一点就破,要哪儿有哪儿。可沙慧斌劝他以后自己挑班,他拒绝了。他说:“宁给十亩地,不给一出戏。您对我栽培我明白,我也爱您的本事。心想学会了,以后有机会传给别人,别让杨派绝了。我是站不了中间的。”有天在江边搭了个野台子,唱《铁笼山》,临上场沙慧斌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底下战士们一个劲地鼓掌催促。没办法,管事央告三胜代替沙慧斌唱一场,三胜硬着头皮上去了,唱得还真好。战士们高兴得又拍手又叫好。他下了场看见沙慧斌端着小茶壶在场面后边站着,忙过去问:“您好点了?”
管事说:“慧斌没病,他故意让你上这一场!”
三胜跺着脚说:“哎哟,师哥吔,您这不是抻练我吗?我都急得快得绞肠痧了!”
沙慧斌说:“你这不是唱得挺好吗!”
三胜说:“您不知道,我是在伪满长大的,尝够了亡国奴的滋味。这些志愿军给中国人露脸争气,我怕叫他们失望,光想叫他们高兴了,就忘了影范儿了!要知道您没病我可唱不下来!”
后来到剧场给民工唱,沙慧斌动员三胜再唱一场,这场可就唱砸了。三胜说: “不行,一进戏园子我的毛病又犯了,还是打我的下串吧!”
从那以后,三胜再没唱过主角。要说当教习,他能说全堂。从主角到两边站的,他都能说出子午咒。
李会民听沙慧斌讲完,就皱着眉头说:“就算他会唱,难道他当年怯场,现在就不怯了?”
沙慧斌说:“我看了本书,那上头说这是一种病,是能治好的!”
“那好办,要上哪儿去治,我们都批准。”
“治这病不用大夫,要靠亲人和朋友。您也算一个,说不定还是主治大夫!可这种事,劳动首长不大合适。”
“我是什么首长!在专政队我跟三胜是难友:一块放猪的!我在那儿得肠炎,他背着我上茅房,替我系裤子。他有病我就不能帮忙?你说怎么个治法吧!”
“一句话,提高他的自信心。”
“行!让我试试。”
李会民回到滨江市,一时可顾不上三胜的事。他先处理几件重大的工作,又主持确定精简方案,最后自己打了报告申请退休,和市委书记谈了话,这才安排三胜的事。
三胜也年近六十,现在当个顾问,无非是给青年抄抄功,说说戏。本来他在事业上无可无不可,所以过得倒也安逸自在。这天他正抄青年们练毯子功,团长陪着个人进来了,悄没声地在他身后站着。三胜并没在意,后来从练功的孩子们那眼神上看出有点不对,回头再看,才认出来的是市长——在专政队归他照料的李胖子。
“今儿个来视察工作?”
团长说:“市长专门来看你的!”
“可别这么说,市长同志……”
“我说三胜,咱当初在专政队可订有条约,谁处境变了也不许翻脸不认同志。我今天一进门你就左一个市长右一个市长,想跟我划清界限是怎么着?”
屋里人全笑了。有的是真笑,有的是陪笑,惟独三胜没笑。他反而想哭,不知怎么闹的,他心里总觉着今天这个李会民已不是当年那个李会民了,可人家还当真没变样!
李会民说:“你忙,我不扰你,今天中午我上你家找你去。你预备饭,我带酒。就咱俩,我跟你说句体己话!”
“别、别,你这会儿才通知我,我准备不及。改个日子吧!”
“你甭准备,刚才我看见外边卖豆腐,来上一斤。什么也别放,白水煮,完了蘸咸菜汤辣椒面就行。一言为定了!”
三胜的女人,原是唱刀马旦的,“文化大革命”坏了腰,如今也在当教员,做菜很有两手,说是来不及准备,也还弄了满满一桌子。
李会民把带来的五粮液打开,让弟妹、老三同饮一杯。——这位市长地下工作干惯了,确留下点江湖习气,开门见山说:“前几天,我刚领导学习了个文件,反对走后门。今儿个我得犯点纪律,走你个后门儿!”
三胜说:“你这市长在这件事上还没我明白。患难之友,互相协助,这不叫走后门。什么事?是要看戏不是?”
“不错!”
“小张君秋在这儿唱《诗文会》,票不好买,你又不愿搞特殊,对不对?几张吧?归我,我拿钱买。”
“我不想听《诗文会》。”
“听什么?你点。小张叫我师叔,我点什么她不敢驳!”
“我听《铁笼山》!”
“什、什么?叫青衣唱《铁笼山》?您叫我开飞机好不好?”
“三胜啊,如今中央有精神,要精简,我双手拥护。老党员能不带个头吗?我申请退休了。”
“这怎么说的?”
“退休之后,我不想再住城市,想回我老家去:又清静,空气也好。我多少劳动点,能在社队起点作用。自己也多活几年。”
“那倒敢情了!”
“可以后我就没多少机会进城看戏了。这几年我别的戏也看了不少,惟独这《铁笼山》,自从抗美援朝的时候,沙慧斌到这儿唱了一出,别人再没唱过。我想临走前看一场,也许这一辈子就这一回了!”
“这可难了!没人会呀!”
“你会!”
“您听谁说的?”
“在专政队母猪下崽的那天晚上,咱俩值夜班。你在猪房里给我连说带比划,有这回事没有?”
“有,可那是随便比划,要真唱……”
“怎么样?”
三胜的爱人说:“他有个毛病,影范儿!”
三胜解释说:“就是一坐正位就怯场!你找角儿去,我当下串。”
李会民说:“一不卖票,二不要人多,咱们机关开个联欢晚会。前边大伙出节目你看,最后你出节目咱们看,这总行吧!出什么笑话也是内部联欢,不算出丑,只当是逗笑,有什么关系?”
三胜还在支吾。他爱人说:“你平常总提老李长老李短,老李要退休了,这点意思你都办不到,可也太说不过去。你也多年不登台了,自己过过瘾也好么!去吧,你上,我给你跟包去。”
三胜想了想说:“《铁笼山》要紧的无非是一个‘观星’,一个‘起霸’。因为后边开打没人傍我,只能取消。‘观星’我有把握,沙先生指点过我,我也还拿得起来。可惟独这《铁笼山》‘起霸’要打大铙,嚓、嚓!那玩意一响我就觉着我不够范儿!”
李会民说:“那好办,咱不打大铙就完了。”
“不打大铙还叫《铁笼山》吗?”
“联欢晚会么,不必太认真。我把戏看了,满足心愿了,打不打大铙不在乎!”
“咱说好可不请外人!”
“你怎么这么唠叨?”
“我怕现眼!”
“唉,三胜啊!要说现眼,在台上出点错,落声倒好,比我背着大牌子游街怎么样?比你撅着屁股挨斗怎么样?”
“那不能比!”
“看啊!大江大河都过了,你怕这小沟小坎?”
三胜一满心答应下来了。他说:“那年给志愿军唱,我一心扑在战士们身上,居然没出错。这回扑在你老头身上,您要退休,我尽尽义气!什么时候?”
“早呢!阴历年三十,你准备得及不?”
“还一个月呢,行!”
剧团领导不知得了什么口风,打这天起抄功换了别人,让三胜安心准备“过年的课程”。三胜在家关上门练戏,竟谁也没上门打搅。临过年前几天,团长来找他一趟,不露声色地说:“年三十市政府请咱们参加联欢,叫咱出个节目。你凑合一出吧!要用人、用场面,你自己找他们。这又不是正式演出,团里不过问。什么戏你自己定,我不管了。”
三胜找人说戏、配场面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三胜有点起疑,问打鼓佬:“你们怎么都孝顺起来了?得了什么密旨吗?”打鼓佬告诉他:“‘四人帮’说咱们是臭狗屎,一群废物。这几年净演大路活,还真没露露咱们的本事!我想趁着你这出《铁笼山》打出点水平来,打‘四人帮’一个耳光,给老艺人争口气。也让小青年们知道,别刚会打急急风、慢长锤就自以为天下少有。这里学问深着呢!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反正就是这个打算!”他问配戏的青年演员:“你们平常耍歪吊猴的,怎么这回学乖了!听什么风声了?”那青年笑笑说:“老师,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平日教功,都是您抄我们走,看不出老师的真本事。我们以为您左不过要嘴皮子的玩艺,真叫您上场怕连个‘虎跳前扑’也走不下来!这回对戏把我看服了!老师功底就是厚。以前光听说杨派武戏如何如何,从没见过,今儿一见还就是绝!”
人们不知不觉改变了对三胜的看法。三胜不知不觉也改变了对自己的估计。年轻时一招一式抠搜实了的功夫就是不走样儿,苦没白吃。他嘱咐自己,只要保持这股心气,不致于再出岔儿。这个晚会也开得别致,上半截大家围坐在几条桌旁吃着糖果闹扯。京剧团的人和市府干部们杂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中间插上做游戏,输了的表演节目。公安局长输了,上去变戏法。人们捉弄李市长,击鼓传花偏到他那儿停敲。他上去唱了一段《追韩信》。这平等、友爱、亲切的气氛,使三胜早把怯场二字丢到爪哇国去了。
下半截是三胜的《铁笼山》。为了叫他化装从容点,前边还垫了个《小放牛》。轮到三胜出场了。他在上场口“嗨”了一声,李市长就带头喊了一声好。接着亮相, “起霸”,每个节骨眼都没白落在地下。三胜兴致越来越高,心想李市长这是最后一次看这出戏,自己唱完这场也就跟这戏永远分手了。千金好找,知音难寻,卯上劲儿唱吧,到得“观星”这场,劲头鼓到了十分。
一记小钹响过,起了笛音,那著名的'八声甘州'起唱了:
“吓!怎当俺扬威奋勇!”
三胜多年靠打下串吃饭,从不吊嗓,出乎他自己意外,这嗓音却又宏又亮,使他想起开蒙学戏时那场《武家坡》了。他咬咬牙思忖道:也罢,这一辈子开场时跌了一跤,临刹戏了能爬起来也是造化,也对得起自己这一生了!
底下鼓了阵掌,掌声落时,李市长发现这姜维在发呆、走神,没有随笛声接下去。他急了,大声叫道:“唱得好啊!”
三胜微点了下头,随着那一个个铁浇铜铸般的身段,边舞边唱了下去。
……“鞭梢指处,神鬼教惊恐,三关怒轰千里震,八寨平吞一扫空。旌旗飏,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