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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生五味瓶-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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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偶然”一本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说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一个月以后,我又在另外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那个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头略偏,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庭园玉兰正盛开。我们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觉得对不对?”“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这种怀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理发师和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是丑陋,可是人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也能够达到那个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艺术创造那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应当是善的一种形式!”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偶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又凑巧……”我说,“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幻影,并非实有其事!”“偶然”于是笑了。因为心被个故事已浸柔软,忽然明白这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什么,把一双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底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认为是成心。所以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什么东西。在开满了马樱花和洋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什么。后来转入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见到水中的云影,方骤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作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掉在那个小客厅了。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什么分量。我想起我向“偶然”没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种什么分量,心似乎有点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下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在广阔的湖面莲叶间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原来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个泛神倾向若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决不能容许弱点抬头。因此我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种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分,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装饰,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较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别的时间下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也许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一种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为的是由于两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由我个人看来,却产生于一种计划中。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叶间筛下细碎的明净秋阳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倒可说全是从两年来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习的声音在招呼我:“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的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我用不着作这种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当前是照你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我怕事实?”“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它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我好像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中年人自各样人事关系上所得的经验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中的盘碗,我几乎用手指去摸抚它的底足边缘,就可判断作品的相对年代了。然而这一切却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毫无结果。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积压的幻想。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怕事,你于是名字叫做好人。”声音既来自近处,又像来自远方,却十分明白的存在,不易消失。试去搜寻从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这个那个“偶然”都好像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上,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只因为这些声音从各方面传来,且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传来。我的新书《花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的一点哀乐的原因。唯其如此,这个作品在我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讥刺的责备。“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这只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复。”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枝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以使一个君子糊涂堕落,为的是衰落预感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天气渐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坠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时还觉得害怕。因为它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会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必然将如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类事与我“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生活”却近于必需。情感若抬了头,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的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能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环境。环境中到处是年青生命,到处是“偶然”。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种问题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种安全感或安全事实。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岁暮年末时,因之“偶然”中之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了我一点更离奇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其时白日的阳光虽极稀薄,寒风冻结了空气,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可是为防止附于这个名辞的纠纷性和是非性,我们却把它叫作“友谊”。总之,“偶然”之一和我的友谊越来越不同了。一年余以来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偶然”的缺点依旧尚留在我印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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