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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呢?说话难,听话还难吗?做决定难,被决定还难吗?叫你往东你别往西,叫你打狗你别轰鸡不就完了?从小父母教师不都是要自己听话吗?你说叫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说不叫干什么,我就不干什么,连这个都做不到吗?什么良心,什么不合适,什么不太好,全是旧观念,全是不革命,全是对党的背叛!为了革命,儿子有揭发老子的,妻子有揭发丈夫的,为了各自的立场兄弟姐妹更可以反目为仇,你没见过是怎么的?你当初是怎么教育李意与资产阶级划清界线的呢?那只不过是与一般的资本家商人划界线罢了,与现在的与旧市委划界线比较起来,那不过是小儿科,那容易得如同儿戏,然而,那毕竟是儿子与亲爹亲娘划界线呀,现在呢,陆浩生并不是你的亲老子呀,说不定张志远才是老子呢!我怎么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当然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不错,陆浩生对你不错,所谓不错是指他坚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指他站对了立场,如果他站错了立场,走错了方向,那还有什么不错?一个反革命对你不错,还不是为了让你跟着他反对革命,一个走资派对你不错,还不是为了让你跟着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一个叛徒对你不错还不是为了让你背叛革命!那就不是不错而是太错太危险太可恶!
反正革命太不容易啦,土改是一关,知识分子改造是一关,三反五反是一关,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反右这一关,钱文、萧连甲他们不就过不了这一关?萧连甲连小命都搭上了,死这么一个萧连甲又怎么样?如果他祝正鸿死抱着陆浩生不放,死顶着“文化大革命”不转弯,他的下场又与死鬼萧连甲有什么区别!反右一关还没有过完,反右倾机会主义又开始了,连彭德怀都搭到里头啦!好险!其实他祝正鸿完全知道农村公社的那些情况,他差一点也说了出来,他已经说了一点点农村的情况,他差一点也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全靠关键时刻陆浩生保了他!然后是三年困难时期,然后是饿死了那么多人,你气还没缓过来,好家伙,真刀真枪的“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革命革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继续革下去;既然你检举过钱文萧连甲周碧云赵林,写过无数人的揭发材料——当然也是人家找到门上来,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多写一个少写一个又算是什么!你又何必为一个你也弄不清楚的陆浩生婆婆妈妈起来,于任何人无补却白白地把自己牺牲进去!
于是他开始写揭发陆浩生的材料。勉强就勉强,发狠就发狠,硬着头皮就硬着头皮好了,他硬是一晚上写了好几大篇,写得身上炸痱子,写得头皮发麻。
一边写他一边想着张志远。张志远的笑容,张志远的关切,张志远的原则性,张志远的块头和张志远对他的期待。他开起会来是真厉害,有时候说话真如凶神恶煞一般。但是一遇到个别谈话,他就很温和很人情简直可以说是对人很体贴。他不明白南方人说的带着齿音的和鼻音与舌音不分的普通话怎么听起来那么顺耳。他对祝正鸿说:“都在一起工作,看清楚也难。不是毛主席指出来,我们还不都是稀里糊涂?烈火才能炼出真金,大浪才能淘尽泥沙,你不投身到伟大的革命洪流中去,你怎么可能提高自己?你怎么可能分清革命与反革命?我们写一个人的揭发材料并不是为了损害他而是为了挽救他。陆浩生已经陷到旧北京市委反党集团里头了,为了对党负责,也是对他负责,你怎么能包庇他呢?真金不怕火炼嘛,真正的革命者怕揭发?没有问题怕什么?真正的革命者连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不怕,还怕别人揭发自己的缺点吗?他陆浩生如果将来提高了认识,如果他最后还是走上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如果知道是你揭发了他,他应该感谢你,他应该感谢你帮助了他!”
特别是张志远说:“正鸿同志,你还年轻,我们对你,我个人对你是寄有厚望的呀!你应该是个明白人,是个好同志的呀!”
他说的怎么这么好呢!
他说的实在是好得很呀!
但是张志远有一句话让他一想起来就冒凉气。张志远笑嘻嘻地说:“他一个陆浩生算老几,反右以来,历次运动中,经我的手,已经整倒了七个副省级干部了!”张志远伸出拇指和食指中指,作了一个手语“七”的手势,样子是得意洋洋,其乐无穷。
夜十二点了,明天,上班以后,见到张志远他总算可以交代一下了。
偏偏这个时候束玫香过来了。结婚十三年了,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束玫香很少过问他的工作事宜,束玫香每天下班以后照顾孩子照顾婆母再照顾丈夫,她每天都是筋疲力尽,一躺下就入睡乡,她从来无暇过问祝正鸿的工作无暇过问政治。但是今天,她过来了。
见到她过来,祝正鸿不由得把自己写的材料盖了盖挡了挡。
“你在写什么?”束玫香问。
祝正鸿挥挥手,表示“你不要问”之意。
挥手之时,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尴尬,远不像过去正常工作赶材料熬夜时他的表现是那样理直气壮,与革命有功的样子。
偏偏束玫香要拿起来看,她一眼看出了祝正鸿写的主题。她说:“正鸿,你不能写这个!”
正鸿避开她的目光,顺手从窗台上的书丛里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翻开来看。
“正鸿,我们可挨不起这个骂……”说着这个话,玫香的头发散下来了,她的样子使祝正鸿想起了日伪时期陆露明主演的影片《欲焰》——大劈棺。
祝正鸿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忧郁地摇摇头,他说:“你不要管。”
束玫香捋一捋头发,异样地盯视着他。他觉得不大自在,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懂。”
“懂不懂咱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现在这都怎么了,简直全乱了套了。我看是毛主席太老了,他老人家就是糊涂啦……”
“又说这个,你简直是政治上的白痴!你活腻啦!”祝正鸿的火气往上撞,他费了极大的力气克制着自己。
“做人总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样儿。人家陆浩生对你那么好,你要是揭发人家,你就不是个人啦!”
“放屁!危险!混蛋!”祝正鸿终于气急败坏了。
才喊完他就后悔得不得了,他马上想到,他的深夜喊叫将被邻居汇报到专案组领导那里,就是说他们家的半夜吵闹将被视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将被一批人从政治上分析过来研究过去。也就是说,当他痛骂玫香是政治上的白痴的时候,他自己也正在变成政治上的白痴。你没完没了地反对什么批判什么,你也就正在变作什么,这可真是讽刺呀!
妈妈为这吵闹而起来了。妈妈每晚睡前是要服用安眠药的,服用安眠药后有任何一点响动她都会起来,她似乎是很喜欢在服药后痛苦地起来,用她的起来来抗议对她的惊扰,或者用她的服药后再次起床来证明她的辛苦与警醒——“不管吃多少安眠药,我一夜夜都是睁着眼睛呀!”这是她最爱说的,令正鸿怦然心动的话。而玫香常常悄悄地对正鸿说,“昨天妈妈一夜睡得可踏实呢,我走到她的门边,听见她打小呼噜,打的可匀呢。”
正鸿不喜欢听束玫香这样说话,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证明妈妈说自己睡不好是扯谎?妈妈有这个必要吗?如果有这个必要,不是正说明妈妈的可怜吗?玫香怎么对妈妈就这样不厚道呢?她就不想想,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像俗话说的那样,寡妇事业的,容易吗?妈妈如果睡不好或者哪怕是睡得好而老是自以为睡不好或者爱说自己没有睡好,那也是情有可原,事出有因,值得同情的啊。
玫香对于他的反应十分敏感,玫香常常计较他的反应。玫香不止一次地说:“我这个人就是傻,你不爱听什么我老是说什么。你说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她老吃不吃安眠药打不打呼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以为我是故意挑她老的毛病是不是?我有那么坏吗?我干吗那么坏呢?我说这个,什么也不为,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只是随便和你说说,你哪怕听了只是一笑,我也就满足了。然而,从咱们俩结婚以来,就是笑一笑你也是舍不得给我的呀!”
玫香竟然流出了眼泪。然后更是没完没了地纠缠,他们开始讨论祝正鸿是否向玫香展示过笑容的问题,祝正鸿甚至被迫去回忆自己与玫香共度的时刻,回忆自己的表情,论证自己不但是向她微笑过而且大笑过。一说到大笑,玫香又挑剔起来了,玫香说:“当然是大笑了,让您见笑了嘛。”于是,从研究人与人的关系到研究表情,又从表情研究起用词来了。
……你永远讨论不清楚,而且愈讨论愈坏。正鸿想起了自己刚结婚时住在机关的一间宿舍里的情景。后来,给他分配了单元楼房,他们与母亲住在一起。要不,他确是心神不安。玫香劝过他,不必不安,玫香的劝告使他更加不安。
……现在,妈妈起来了,面色青黄,睡眼惺忪,眼袋肿大如斗,脸比平日又加长了几分,她趿拉着布鞋,踢着蹭着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祝正鸿连忙说,“您要不要喝点凉开水?”
“喝那么多水干什么!几点啦?”
“十二点,刚过十二点。”
束玫香仍然给妈妈倒上一碗凉开水,她小声对正鸿说:“你不要写那个……”
“我吃了安眠药,我闭上了眼睛,”妈妈的话使正在离去的玫香停住了脚步,她没有像平时那样说“我一直睁着眼睛”,而是说闭上了眼睛,这使玫香觉得非同一般。
“我看见你爸爸了。”妈妈说,说着她咳嗽起来。祝正鸿和束玫香都安静下来了。
“不是说朱进财,我是说你亲爸爸。”妈妈旁若无人地说,不管玫香是否听得明白她的话,她与正鸿说什么话的时候很少考虑玫香的存在,这也是玫香颇为反感的一条。但玫香还是想听一听她要说什么。
“你爸爸说他现在搞文化大革命呢,他说要听毛主席的。他个子真高啊,他说话是南方口音。他下巴颏上长着一颗痣。他说革命是很不容易的事,弄不好要掉脑袋;他说为人民而死,痛快!他说:‘临行喝娘一杯酒,浑身是胆儿雄赳赳。’我捉摸着他是让咱们好好地看几遍《红灯记》哟……”
由于妈妈对于李玉和的唱词的独特处理,玫香笑了。
正鸿可是一脸的严肃,他叫了一声:“妈,”他说:“您解放前夕对我说过,是要我找我爸爸,可是解放这么多年,让人张不开口……”
“我懂,我懂,”妈妈抢着说,“我这几天都在想,人家李玉和家,本来不是一家人,一个姓张,一个姓陈,一个姓李,为了革命,为了无产阶级成了一家人,还问什么谁是谁亲爹干什么?李铁梅是怎么说的?‘爹,您就是我的亲爹,奶奶,您就是我的亲奶奶……’瞧人家说的!”
沉默了一会儿,玫香打了一个哈欠。她原以为有什么新发现新进展呢,却原来,妈妈是吃完安眠药睡上一小会儿再起来“务虚”,无怪乎正鸿说她是政治上的“白痴”,她一听务虚就犯困,就眼皮沉重起来了。
“你去看看孩子,睡觉去吧……”正鸿宽容地说。
在束玫香走掉以后,祝正鸿告诉妈妈,他忽然觉得有一个人像是他的爸爸,他说十分含糊,毕竟亲爹不是那么好认的。他没有任何的根据,即使有一点根据,时过境迁,人家承认不承认也在未定之数。而且,他有时候甚至怀疑,妈妈的风尘识知己的故事,究竟是实有其事还是想入非非呢?是山寺月中的“筷子”还是钱塘江上的潮头呢?谁知道?
睡眼惺忪的妈妈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她站了起来,直视着祝正鸿,接着,她流出了眼泪。
“妈,”祝正鸿又叫了一声。
“现在是什么时候,”妈妈把手一挥,“现在就认一个家,爹呀儿呀地闹腾什么!现在要问的是阶级,亲不亲,阶级分,管他多少家,路线对头了就是一家!现在讲的是革命呀革命,共产党呀毛主席!你倒是可以问一下:‘您爱吃六翅鸡吗?’那天晚上我给他做的是六翅鸡,江南有这么一种鸡,一个鸡有六个翅膀,煮的时候不放任何的作料,味道鲜美……不,还提这些干什么,四八年大炮响着的时候,我倒是想过解放后与他见面的那一天,我想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他要是想见咱们娘俩,他早就找咱们来啦,还能等到今天!也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