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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意义全部存在于与他人的关系之中,不被表扬还能不被批评吗?不被嘉奖还能不被惩罚吗?不能三妻四妾,还能不被阉割去势吗?不能流芳百世,还不遗臭万年吗?这才是中国的有志之士的心理模式,思维模式。
寂寞中钱文倒是没有走上自我生事的路。经过五十年代的伟大洗礼,他早已就不是有志之士了。他只祝愿人们忘记了他,他恍然大悟,自己毕竟是死老虎,用高来喜的话说,早在五七年就骟过了的,或者是差不多已经骟净了的。六十年代初死灰复燃,八届十中全会再加“文化大革命”等于再次骟了一次。这样的死老虎,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是死老鼠,不是反而消停了么?
感谢命运,感谢生活,感谢伟大的党!
大乱避城,小乱避乡,钱文为自己的侥幸而热泪盈眶,为中华五千年文明总结的全身避祸的经验而五体投地。这真是中华文明的精髓,是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可不是吗,小乱,指土匪绑票之类,当然是常常发生在乡村,故而小乱应该避其乡也;大乱云云,则必指政治性的动乱,而所谓的政治性动乱必指权力争夺,“权权权命相连,不但要忆苦思甜,尤其要忆苦思权”,“文革”中创造的这些狗屁不通的套话,倒是很坦率地告诉了人们一些东西,吃果果,赤裸裸!权力争夺当然是发生在权力中心,首都起码是大城市。乡下在那种情势下反而是太平无事的了,故云大乱避城也。中国人的学问都放到应付乱世上了,还有心思做别的吗?他住在边远一角,听到各种张三投河、李四自尽、王二麻子上吊、教授抹脖子、专家拧开煤气开关的消息,钱文惊恐筛糠之余,禁不住产生了几分得意!死鼠一只,花岗糁子粥一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的一名,缩脖塌腰,低眉顺眼,伶仃单薄,屁滚尿流,却能保其项,全其臀,虚其心,实其腹,与妻儿团聚一堂,痛享天伦之乐,每天呼吸循环,消化排泄,早出晚归,有穿有住,二便正常,三餐无虑,养猫养鸡,麻将扑克……借问天堂何处有,钱文近指自己家,在如今的中国,钱文过的是怎样美好的日子!
苏联不是爱讲什么幸福吗,电影《库班的哥萨克》译配中文对白的时候不是更名为《幸福的生活》吗?而《幸福的生活》的主题歌曲,当年钱文周碧云祝正鸿常常一起合唱的三声部曲子,一上来不是这样唱的么:“不在那遥远大海的彼岸,不在那汹涌波涛那边,我们的幸福和我们在一起,就在我们亲爱的祖国……”钱文是何等地体会到这歌词的奇妙呀!
从“文化革命”开始,钱文变成了三不管的人。没有人承认他是革命干部革命群众是文艺人是人民或者干脆说是一个人,也没有人明确他不是革命干部革命群众不是文艺人不是人民或者干脆不算是人。没有人通知他不得革命,更没有人与他串连革命商议革命发动革命。同样,虽然身在农村,也没有人承认他是农民或者公社社员——因为很简单,他并不从生产队领取口粮,虽然记了工分却不参加分配。这样,去不去农村劳动,也渐渐地无人过问。钱文趁机多在家休息休息,但也不敢休息得太多。反正他不敢革命也不敢反革命,不敢积极也不敢消极,不敢瞎忙活也不敢大休息。
但毕竟是从所未有的,空前绝后的逍遥。逍遥的他养猫。在猫的悲剧发生,猫氏家庭全部毁灭之后,他把精力转到了养鸡上。他养了十只母鸡一只公鸡。养鸡与养猫不同,养猫是情感性的,人需要猫儿的娇小媚顺灵气与依偎,捕鼠云云,倒在其次。养鸡就更农家化得多了,曰蛋曰肉,谁能免俗,谁能无欲?
第一只是大来航鸡,浑身雪白,冠子虽鲜红而巨大,蔫蔫地疲软耷拉,毫不英武,显然并非公鸡。它下蛋不算太勤,但个儿极大,洁白圆润均匀,望之幽雅,抚之神怡,适合做静物写生的对象。它的高贵的形象令钱文另眼看待。第二只是小白鸡,冠子大且挺拔,像公鸡,它像洋土杂交的种,脖颈部长着些许黑毛。它的食欲特佳,什么都吃,最要命的是它常常跑到厕所觅食,两条腿上动辄沾满粪屎,臭气熏天。它的性格也比较乖张,十分脱离群众,排斥同类。它吃起食来不许身边有任何同类与之共享,它吃食前与吃食过程中不断啄咬五米内的同类,咬起来奋不顾身,令同类生畏。许多大鸡洋鸡都让它三分。它个小劲大,“生产能手(能抓)”,每天一至二枚蛋,蛋不大,形状浑圆,表皮粗糙,如劣质乒乓球。公鸡过来踩蛋,它不高兴时跳起来去啄公鸡,决不随便接受性侵犯,公鸡也只好知难而退。第三只是个纯黑的鸡,买来时气息奄奄,骨瘦如柴,经过钱文精心喂养,渐渐有了相貌,有了声气,只是一直不下蛋,钱文后来听信了别人的说法,当地人说那鸡已坐下了不育病症,不能下蛋的了。钱文忍痛将它杀了,杀后才发现它肚子里已有两个整蛋,还有一串蛋黄如珠——它必是个下蛋能手——能抓——无疑。人间鸡间,同样地需要知音知蛋,伯乐伯忧。万事失误多半出在缺乏耐心上,可叹。第四只鸡又秃又笨,叫食时别的鸡都来了它不来,别的鸡吃饱了,它来了,来了先乱蹬一气,把所有好吃食蹬到地上,再就着灰土胡乱用餐。尤其可恶的是它到处乱下蛋,它曾把蛋下到墙头上,邻居看到了告诉钱文,他才把蛋收回来。钱文收回了笨鸡下的蛋,忽然又嘀咕起来,是不是过去还下过很多蛋,被邻居掏走了呢?不能说无亦不能说有。他又叹息自己的渺小卑劣,如果邻居压根不告诉自己此鸡下了蛋,不是自己一枚蛋也得不着吗?这边远村,为了谁的鸡在谁的窝下了蛋,嘀嘀咕咕,争争吵吵还少吗?钱文早先还以为自己多么伟大多么清高呢。其实,把一个伟大人物放置到最底层,让他过最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让他处于最底层农民的处境,他的思想境界一定比农民好吗?我看大大地不见得!
不管怎么说,研究鸡的贤愚不肖,鸡的各自性格风度智商做派行为方式生活方式,还是极有趣的。鸡也罢猫也罢,都是别一个世界。世上之人多多囿于自己鼻子底下那点经验那点思虑之中,哪里知道世界的辽阔与各有千秋!鸡之不同,各如其貌,何况人乎?想通过一场场运动把全中国的人都教育过来统一起来,最后连亲密战友林彪也叛离了。毛主席老人家实在是太辛苦了啊。
钱文的公鸡是豪气满乾坤的大芦花鸡,听它打鸣确是人生享受,听之精神抖擞,斗志昂扬,闻风思舞,不爱红妆爱武装,不爱庸庸碌碌的生,只爱浪浪漫漫地死。那比悲悲切切的神童鲁贝尔金诺·鲁莱第的意大利拿玻里歌曲独唱好听多了。惜哉它之不能征战也,堂堂仪表,伟伟身躯,遇到前来进行性侵略的别家公鸡,每战必败,逃之夭夭,就这样还动不动被别家公鸡啄得满冠子满脖子血。于是它只能眼看着别家的臭公鸡脏公鸡强暴自己的“妻妾”而不闻不问。钱文遇到这种情况只觉血往上涌,倒是钱文时不时地拿起扫帚冲上去,驱赶入侵外敌,赶完了又笑个不住,胜乎犹败,钱文无地自容。
最后他决定给此只令主人蒙羞的银样蜡枪头芦花公鸡处以极刑,公鸡无勇,其为公鸡也乎?
只是这个鸡宰过之后,做成了辣子鸡丁,钱文一口也没吃。
淘汰了芦花公鸡以后,一群母鸡变成了寡妇集体。初时还好,时间一长,各种怪事就都出来了,母鸡跳到母鸡身上假踩蛋,公然的同性恋;还有牝鸡司晨,早起乱打鸣,其声恐怖,公然的性变态;这都令钱文懊恼。人不应该过没有人性的生活,鸡也不应该过没有鸡道的生活呀!他几次想引入性入侵者,对这群母鸡实行性开放政策,偏偏别家的公鸡已经被他打怕,不肯冒险逐欢。要不就是芦花公鸡已经下了人肚,其他公鸡入侵已经过于平淡,失却了性入侵的挑战性,引起了其他农家公鸡的性冷淡,他的一群母鸡不得不过着索然守寡的日子。他只好再花钱买了一只小公鸡。此公鸡太小,一下子放到性饥渴多日的众母鸡中,招架不住,有时竟被母鸡啄得团团转。其狼狈不堪之状,也是令钱文哭笑不得。
自养鸡大业兴旺发达以来,钱文一家营养无虞,每天是煮鸡蛋卧鸡蛋炒鸡蛋煎鸡蛋蒸蛋羹,更多了便腌咸蛋煮茶蛋……钱文全家尝到了劳动创造世界劳动创造幸福的欢欣。
离钱文住地不远有一个兵团农场,农场后来接受了一部分知识青年前来再教育,据说有一次劳动休息期间知识青年们观看公鸡踩蛋,被知青中的一个积极分子汇报上去了,为此领导们彻夜研究,以对待革命接班人高度负责的精神做出了几项防止精神污染的重要规定:其中一项是知青生活劳动处所必须与家畜家禽保持足够的距离。这个故事很快传遍了方圆百里,使长久以来没有文艺节目可看也没有消闲读物可读的人们得到了一种欣赏口头文学传奇的快感。
此后又传出来一个反动笑话:说是这个农场某领导为了避免鸡踩蛋对于知识青年的不良影响,下令宰鸡,恰好他本人也嗜鸡,他在三个月内吃了许多鸡,有一次他吃着吃着鸡想起了知青,便叫一个女知青来喝他吃剩下的鸡汤……
农民们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个哈哈大笑。一人问道:“除了吃鸡汤,没有吃鸡脖子么?”
“鸡脖子,鸡脖子……”众人重复着,笑得直不起腰,人民群众是多么快活呀,他们似乎对农场领导天生地不喜欢,也对知识青年并无好感,钱文甚至觉得他们的笑声里包含着幸灾乐祸的成分。
农民们也喜欢议论那些被打倒了的大人物。人们普遍认为,这些人原来享受着高级待遇,吃香的,喝辣的,四方吹捧,八面威风,享够了荣华富贵,如今再打倒再抄家再坐监再枪毙也是值得的了。至于批斗游街,戴高帽子,农民们根本不认为是问题。他们说:“那有什么?把他们的工资给我,我情愿让红卫兵斗死!死了家里人也不愁吃喝啦!”他们又说:“挨一天斗就能挣这么多钱,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啊!”
一位因盗窃罪被劳改过的农民说:“劳改有什么不好?天天有饭吃,不但有咸菜而且有时候有酱豆腐,过年过节有时候还见肉呢,比在生产队里强多啦!”
钱文不敢再听下去了,他觉得尴尬,他哭笑不得。
他又不能不佩服中国农民的求实的逍遥。
母鸡不断地闹趴窝——孵蛋,这也使钱文十分困扰。喂了又喂,养了又养,好不容易到了春天,好不容易下开了蛋了,好不容易进入了下蛋的高潮,没有一个月,趴窝了。一趴窝,据说前后得四五个月不下蛋,这岂不赔了本儿?邻居们告诉他,遇到母鸡思雏,可以用浇冷水的办法强迫母鸡改变中枢神经兴奋点,中断趴窝反应。浇水一次无效还可以再浇两次三次。钱文又觉得这样做太不符合鸡道主义。钱文的悲哀在于他动不动推己及人,乃至于推己及鸡,他想如果是一个女人,想生孩子了,你能用什么冷水浇头的方法去中止生育过程吗?人已经活得够残酷的了,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帮助鸡活得快活一点吗?人就不可以积点德修点好吗?这么一想,全完了。
钱文下不了手,而东菊一直是有工作的,她照旧在学校教书,有一段还被相好的老师拉去参加了一派群众组织,也就招致了另一派组织的攻击……她们的被攻击也极有趣,她们不是被说成错误或者反动,而是被说成“王光美”,大概是因为这几位女老师穿戴比较整齐,头发也梳得又光又美吧。看来不把女人改造成母大虫丑八怪是达不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高目的的。总之她忙,她不管养鸡的事。
于是,热心助人的邻居干脆代他们动手,遇有趴窝思雏之鸡则冷水猛浇之,使之一心向蛋,再无邪念。其他母鸡一浇冷水也就罢了,栖栖惶惶地过上几天,便回心转弯子开始重新下蛋。人是真恶呀!看来不论御鸡御民,妇人之仁是没有意义的,该怎么下手您就怎么下手,您才能达到事有所成人有所为,钱文的那点人道主义鸡道主义,除了说明钱文是一个窝囊废以外,什么也说明不了。由此也可见知识分子无用之一斑。秀才倒是会吃鸡蛋,可他们不仅是造反三年无成,养鸡也不会有成的。幸亏毛泽东看透了秀才冷淡了秀才躲开了秀才制服了秀才,中国才庶几做出了点事情!浇吧,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让我们给趴窝的和将要趴窝的母鸡们狠狠地浇冷水吧,浇他个痛快淋漓!搞他一个鸡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