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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们再请教卫道之士,对上述的那两位苦命女,认为她们是离婚好耶?或认为被糟蹋到死好?我们一定要听听答案,这答案可显示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可显示一个人是充满了人性,或充满了兽性。
《女人,危险的投资》第一部分爱情不是买卖
上月,有一对男女结婚,新郎为了预防新娘变心,当场把新娘爱他的话用录音机录下来,宾客大为惊奇。套一句官崽的口头禅,可谓之曰:“深具教育意义”。一旦过了三年五载,爱情褪色,那女子芳心大变,要开溜时,做丈夫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爬到阁楼上找出录音带放给她听,你从前既然说“永远”爱我,“一辈子”爱我,“誓死”不二的爱我,现在你听听自己的话吧。
问题是,她真的如此这般,要投入别的男人怀抱时,这种干法就能使她悬崖勒马乎?恐怕未必。而且不但恐怕“未必”,简直会弄得更糟,本来还有一线挽回的希望,一听录音带,准连那一线也都弄断。“爱情”这玩艺乃天下最奇妙之物,她爱你时,你的缺点也成了优点,不爱你时,你的一切,包括你的高贵品德,都会成为可笑可嘲的蠢动。假使你痛痛快快向她“白白”,她还对你有点怜惜。假使你死缠不放,连录音带都搬出来,她能念及你的痴情乎?恐怕她不跟另外那个男人商量杀你灭口,已算你祖宗有德。盖爱情乃交流之物,一旦一方面不接受,你越爱,她越厌。
诗人们常歌颂爱情是永恒的,年轻小伙子和黄毛丫头,对爱情的伟大更五体投地。诚如胡适先生说,凡是金字招牌,最好不要去碰,爱情固金字招牌也。柏杨先生如果去碰,准有年轻朋友破口大骂。不过有一个现象却是非常有趣,那对新郎新娘,两人如果不相爱至深,他们能结婚乎?然而其不相信爱情是永恒的,固甚明显。他如果相信爱情是永恒的,就不会弄个录音机矣。
这不是否认爱情的价值,谁要否认爱情的价值,谁的脑筋一定少一条皱纹,或少若干细胞。如果我们有盘古先生那么大的力量,把世界上所有的爱情挖掉,那么,闭目思之,这个世界还剩下啥?文明的发展,文化的进步,以及个人的前途事业,不受爱情驱使者,几希。我们可以认为,天下固然有永恒的爱情,但不能说每一个爱情都是永恒的。新郎搬出来录音机,其内心的恐惧可知,如果他相信爱情是永恒的,何必录妻子的音耶?如果他不相信爱情是永恒的,他自己本身便不可靠,谁又录他的音乎?
昨天报上说,菲律宾某女议员在国会上提出议案,要求禁演伊利沙白泰勒女士的电影。伊女士这人,我们不批评,但有一件事,却硬是敢打一块钱赌的,假若全世界都禁演她的电影,包管可以医治她的滥病,再也不会视婚姻如破鞋,视爱情即性欲也。这可以说明一点,廉价小说上最喜欢强调曰:“爱情是纯洁的”,其实,天下没有比爱情更千头万绪的东西,只看人持之如何耳。西洋有一则小幽默,其对话如下:
玛利曰:“亲爱的,约翰病得那么重,你怎么把他看顾好的?”
爱丽斯曰:“每逢我一想到有谁要我这个已有四个孩子,年已四十岁的寡妇时,我就不得不拼命看顾他。”
呜呼,君不见女人哭丈夫时:“你死啦,叫我依靠何人?”这固然是至性至情,但教人听啦,却好像如果她有人依靠就不伤心似的,怎不出冷汗也。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德军横扫欧陆,希特拉先生得意之余,信口开河,今天曰:“毁灭英国。”明天曰:“德军不知失败为何物。”后天曰:“德国上空永不会有敌机。”到了大战末期,英国电台恶作剧,把希先生当年的讲演,重新广播。以致希先生不得不下令不准收听他自己的广播,你说窘不窘乎哉?盖非他不愿实践诺言,形势不许他说话算话也。丈夫录下妻子的山盟海誓,到时候她不兑现,只要一句话便可打发,曰:“我那时爱你,可是现在不爱你啦。”
爱情不是买卖,当做买卖干的人,苦在其中矣,不要说立契约,留录音,便是杀头都没有用。
《女人,危险的投资》第一部分爱屋不及乌(1)
《纽伦堡大审》那位年高德邵的法官,曾告诉因这一影片而得金像奖的男主角曰:“你讲的都合乎逻辑,但合乎逻辑的并不都是合乎真理的。”这两句话的学问大矣,谁说文学家容易干乎,仅这两句话,那个剧作家便应被供进圣人之祠,恐怕中国目前的作家,挤不出如此这般的见解。但我们却可套之曰:“凡是真理,也不见得统统是合乎逻辑的”也。
爱情尤其如此,盖爱情和魔鬼一样,不受人为的规律所拘束,性质异常的怪,你不承认不行。圣人曰:“爱屋及乌”,此典故在《辞海》上一查便知,但不妨再加说明:你新盖了一座房子,美奂美轮,忽然一只乌鸦先生站在屋顶上哇啦哇啦乱叫,一怒之下,能给它一个手榴弹哉?盖那准把屋顶轰垮,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也。跟此同一道理的屋和乌,则是女儿和男朋友、女婿,儿子和女朋友、媳妇焉,有些岳父母公婆把女婿媳妇简直看成眼中钉,无他,一点也不逻辑,一点也不“爱屋及乌”。不但不爱屋及乌,反而爱屋恨乌,像《孔雀东南飞》焦仲卿先生的娘,便是一个典型,把媳妇恨得要死,非赶她走路不可,结果媳妇固赶走啦,儿子也翘了辫子。老太太听到儿子上吊消息时,心里是啥滋味,外人不知。但我跟你敢赌一块钱,如果这里面没有爱情,而仅只是屋子和乌鸦,绝不会弄成那个下场。
爱情使人自私,柏杨先生有时听广播,有时看小说,常听到和看到一些诠释爱情的话,曰:“爱情是不自私的。”呜呼,离开自私,还有爱情乎哉?不自私的爱情,像没有体躯的人一样,有此可能乎哉?你不妨研究一下,凡是到处宣传爱情不自私的人,危险性都很庞大;千金小姐也好,风流寡妇也好,最好不要惹他,否则准有戏可瞧的。
柏杨先生最讨厌青蛙,我的幼孙却硬是喜欢,家有一箱,专供其贮蛙之用,偶忘关闭,则床上桌上,遂成了蛙老爷天下,教人怒火冲天。可是既然幼孙爱之,我们老两口只好也因而爱之。数学上有那么一个公式,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准也等于丙。于是,甲爱乙,乙爱丙,甲因之也非爱丙不可,还有比这更结实的逻辑乎?然而爱情上却不一定如此,丈夫爱太太,太太爱姘头,你总不能说丈夫也爱姘头吧。恐怕不但不爱,多半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的邻居有一位正在读大学堂的女儿,男友如云,最近被一殷实富商包她前往美国,乃将所有户头统统斩断;有时深夜不寐,听她在门口和那些纠缠不清的男孩子们窃语,她每每哀怨曰:“你不是说你爱我乎?愿为我死乎?愿教我快乐乎?你不再理我,不再打扰我,不再爱我,成全我去美国的念头,你就是爱我,就是教我快乐啦。”我听了立刻毛骨悚然,她这一辈子如果平安无恙,真是上天特别照顾她。她的话再合逻辑不过,我想就是教逻辑学的教习都无法抬杠,可是逻辑用到爱情上,就可能使人冒出杀机。不要说男士听不进去,即令听得进去,被说得哑口无言,垂头丧气,恐怕也是口服心不服。
爱情是自私的玩艺,只有在自私获得满足之后,才能表现出爱情的伟大。没有自私,便没有爱情。你阁下有一女友,平常她一咳嗽你就心跳,可是上个月美国钢铁大王那位如花似玉兼腰缠万贯的女儿,非嫁你不可,专机一架,接你去纽约结婚。二十年后,你从前那位女友又有咳嗽,你的心还跳不跳乎。你至爱你的太太,而你的太太却去旅馆和别人乱搞,你又是啥想法哉?如果爱情的本质不是自私的,反正有妻大家睡,那你应哈哈一笑也。然而,这种男人,又算啥东西?
爱情不但不能转嫁,而且也没有必要的发展途径,一个科学家把氢二氧一弄到瓶子里,用不着任何甜言蜜语,结局一定是水。爱情则不然,本来你种下去的是西瓜,如果你不用培养西瓜的方法去培养,将来说不定长出来的是龇牙菜。像魏平澳先生的婚姻,当初爱得要命,经过如彼之坎坷和如彼之奋斗挣扎,才争到手的爱情,按逻辑说,还能不珍惜、不长久者乎?那个瓜子不能说不大不巨,不能说肥料不足,然而长出来的仍是龇牙菜,其中道理简直跟耶稣基督一样的奇妙,够我们吃惊的矣。
爱情既不是逻辑的,自然而然也不是永恒的。严格讲起来,天下没有永恒的东西,连石头都会氧化,连太阳都会熄灭也。可是比较起来,石头和太阳固永恒之物也,百年前太阳是太阳,百年后太阳仍是太阳,你小时候兀立在你庭院中的那块花岗石,等你老大回乡时,那花岗石包管依然存在,没啥异样。爱情恐怕不能这么的简单,吾友伊莉莎白?泰勒女士,不惜冒天下大不韪,拆散费雪先生的家庭而嫁之;魏平澳先生和纪翠绫女士,当初简直闹得天翻地覆,等于杀开一条血路,才算结成连理。这些爱情,其浓其烈,其以生死相许,就是把人类中典型的傻瓜司马衷先生从坟墓里拖出来,他都会拍胸脯保证,决不会再有什么变化。问题是,怪就怪在这里,爱情跟月球一样,向阳的一面,固然热得要发疯,背阳的一面,却冷得硬要冻成僵尸。
不要看情侣们在一起如漆投胶,等过了两年,你再去打听一下,恐怕谁也不认识谁矣。再严重的海誓山盟都没有用,盖无论男女,在紧要关头,啥惊心动魄的话都说得出,这些话能作得了准欤?不要说在紧要关头的话作不了准,便是在正常情况下,说了都很难作准也。如果都能一一兑现,天下还有婚变哉?还有失恋哉?还有桃色新闻以饱读者的眼福哉?在美国有一个小故事,某大亨和他漂亮的女秘书打得火热,人人都知道他们不可开交,可是却忽然告吹,朋友询之,大亨曰:“那女人太厉害,她把我说爱她的话用打字机一字不漏地打下,叫我签字,那岂不要我的老命。”洋大人大概太重承诺,如果换了中国人,恐怕你叫我签字我就签字。某新郎就把新娘爱他的话当众全部录了音,新娘也照录不误,这就比洋大人胆大得多。其实,签名也好,录音也好,只可保障经济,一旦等他变心,用它敲一笔竹杠,以便再找别的户头;恐怕不能保障爱情,因爱情本质上就是多变而不稳定的,仅凭几句甜言蜜语的海誓山盟,成不了太阳和花岗石。
一个女孩子如果要嫁给一个抛弃过妻子的男人,家长亲友,每每警告之曰:“他能抛弃他太太,也就能抛弃你,他太太就是一个活榜样,你怎么执迷不悟?”一个男人如果娶一个风流女子,朋友也会警告之曰:“她把前面那个男人一状告到法院,连血都榨罄尽,你玩得过她乎,前面那个男人比你精明得多啦。”这一类的警告,有其至理存在,一个人如果没有智能从别人痛苦中吸取经验教训,那真是蠢猪。但问题却在于,如果他们说的话不关爱情,可能成为定律;不幸他们说的话竟关爱情,便没有那么科学。张三先生第一次娶玛莉小姐踢之,第二次再娶丽沙小姐亦踢之,第三次娶海伦小姐,你敢肯定他也踢之乎?说不定恩情如蜜,终身不渝。李四小姐第一次嫁约翰先生离之,第二次嫁乔治先生亦离之,第三次嫁威伯先生,你敢肯定她也非离之不可乎?除了上帝,谁都难预料也。
《女人,危险的投资》第一部分爱屋不及乌(2)
纪晓岚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上有一则记载:某一位妇人,前夫死时,她没有一点戚容,甚至还挂上红布,以示普天同庆。嫁人后过了几年,第二个丈夫也伸腿瞪眼,她阁下披麻戴孝,哀痛逾恒,截发自矢,为夫守节。别人见而奇怪曰:“你已是再嫁之人,还守啥节?何况不为第一任丈夫守节,而为第二任丈夫守节,那算啥理?”她阁下答曰:“第一任丈夫虐我打我,毫无夫妇之情,他死了我很高兴。第二任丈夫不以再嫁轻我卑我,反而爱我敬我,我自然报答他。”
呜呼,这则笔记,人人应该一读,爱情之多变和不按逻辑进行,可增一说明。他可能一向乱搞,她可能也一向乱搞,却在最后一次改邪归正,谁都不能肯定有其一必有其二,有其三必有其四。廉价小说上对此发挥得最淋漓尽致,凡是背夫私奔的妻子,或是背父母私奔的女儿,铁定的都没有好下场,真是见了他娘的鬼。爱情如果那么简单,有其必然结论,可以用数学公式算出来,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