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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绿衣女就用脚点着那张床打着拍子轻轻地唱了一首小曲，是这样：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袛恐郎无伴。什么意思，就是这个少女实际上她是树上的一只小绿蜂，但是树上的乌臼鸟把她的丈夫或者雄蜂吃掉了，所以赚奴中夜散。没了丈夫了就只好到人间来再找一个伴侣。所以不怕绣鞋湿了，只怕人间这个书生没有女伴。这个曲子非常地优美非常地典雅，而这个绿衣女又是小绿蜂又是人间少女，结合得会合无间，就是简直是太妙了。绿衣长裙，这是绿蜂的翅膀，腰细殆不盈掬，绿蜂的腰，妙解音律，蜜蜂会叫，而且这个少女还说：偷生鬼子常畏人。雄蜂被吃掉了，自己苟合偷生了，经常怕人。是真怕人吗？不是怕人，是怕乌臼鸟再来吃了她，是怕乌臼鸟怕蜘蛛，所以处处写的是一个娇柔少女，但是暗暗地隐隐地觉得这是个小绿蜂。
最后这个绿衣少女终于就变成了绿蜂，这就顺理成章了。怎么变的，于生把绿衣女送走了，接着就听到绿衣女大声地呼救，跑到外边一看没有绿衣女，只有檐间的蜘蛛网上面蜘蛛捉住了一个小绿蜂，这个于生把网给挑了把绿蜂给救下来，这个绿蜂到他的书案上跳到墨池上蘸了蘸自己小小的爪子，然后在桌子上走了一个字：谢，飞走了。太优美了，虽然是个绿蜂，但是展示的是人的心态。有一位女作家曾经跟我讨论，你说聊斋里面哪一个女性最好。我说有人说是婴宁，有人说阿绣，有的人说其他的。
她说我认为是绿衣女。我说为什么呢，她说我觉得绿衣女和聊斋其他的女性有极大的不同，什么不同呢，就是她做人非常胆小，非常地低调，非常地怯懦，她不像那些无所顾忌的大胆放开的聊斋其他女性，她经常在很快乐的时候也担心忧伤的事情会发生，经常说我们两个人的缘分到此为止了吗，我就说应该这样理解，就是绿衣女的低调和胆怯那是因为她前面受到了伤害，她的伴侣曾经被乌臼鸟吃掉了，所以她就很像咱们人世间曾经有过爱情挫折的女性，她总是要格外地慎重，要格外地胆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所以绿衣女特有的形态有很大的特殊性很有美感，她就像人间聪慧的少女一样，跟她们打交道的男性想不到她是异类，但是她们身上隐隐约约地又有大自然的生物给她带来的美感。
（在《聊斋志异》，中写爱情永远是蒲松龄的拿手好戏，如果说写神仙鬼怪的爱情反映了蒲松龄的瑰丽想像，那么写精灵的爱情则体现了他对大自然的细心观察。这些美丽的生灵像人间聪慧善良的少女一样，跟她们打交道的男性很难想像到她们是”异类“。那么这些精灵是如何成为书生心目中的好媳妇的呢？）
聊斋有一个故事《阿英》它就颇像一支人和异类融合的小夜曲。这个故事是这样，有一个书生叫甘珏，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美丽的少女阿英，阿英就对他说：您的父亲跟我有婚姻之约，甘珏很喜欢这个美丽的女孩，回家就问自己的哥哥甘玉，父亲跟那个女孩有婚姻之约吗？他的哥哥想了想，没有这回事，但是他哥哥发现这个阿英长得人世罕有其匹，人世间都找不到像她这样美丽的少女，所以他就欣然接受，你来做我的弟媳妇。
两个人结婚之后，甘家人就发现这个阿英她有分身法，她既可以在这儿陪着嫂嫂聊天，她又可以在房间里陪着她丈夫。这样一来，当哥哥的就害怕了，他就恳求阿英，说如其妖也请速行，幸勿杀吾弟。如果你是个妖精，你赶快走吧，你别杀了我的弟弟。他说完这个话，这个美丽的阿英化成一只鹦鹉翩然而逝。原来甘珏的父亲甘老头当年喂了一只非常聪明的小鹦鹉，他经常让自己的小儿子说赶快去喂鹦鹉。这是个什么话，这是父亲逗儿子的玩笑话，父亲就是说说就罢了，但是在小鹦鹉看来，这就是婚姻之约。
你说过的话就得兑现，这个可爱的小鹦鹉就千方百计地把自己修炼成一个美女来到人间给甘珏做媳妇，一只小小的鹦鹉真是彩翼飘飘为情来，这太喜人了，更妙的是这个小鹦鹉做媳妇还做得特别到位特别尽职尽责尽善尽美。我们说，这个好媳妇表现在三个方面：一她为人特别端庄又特别娇婉善言，会说话，这是暗点鹦鹉的身份，因为鸟里面就是八哥和鹦鹉会说话；第二，她特别懂事，她对甘珏的嫂子像对待母亲一样恭敬而且特别有感情；第三，这个小鹦鹉特别有牺牲精神，小说里面写她自分不能育男女，几主动离开了甘家，甘玉就给弟弟甘珏娶了一个姜氏做媳妇，但是甘珏始终不喜欢姜氏，而甘玉就总想你能够喜欢你新娶的媳妇，你能够生了孩子传宗接代怎么办，阿英来帮助他
。阿英回来给这个姜氏美容，小说里面写她怎么美容：早起为姜理妆，梳竟，细匀铅黄，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丽人。她早上爬起来给这个姜氏梳妆打扮，给她细匀铅黄，就是化妆品细细地有层次地抹到脸上。人一看，比原来漂亮了好几倍，这样反复做了三天，竟然成了漂亮的美人了。
而甘玉也没有孩子，甘珏的嫂子就问，能不能从我的丫鬟里面找一个做妾也替我们生一个儿子。阿英就找了一个所谓虽然长得又黑又丑但是有”宜男相“的丫鬟，就是相面这个人能生儿子，就再给她美容，做了七天，居然变好看了。所以我感到很奇怪，三百年前蒲松龄就借这个人鸟相恋的神奇的故事写了神奇的药物美容，可惜没留下秘方。一只小鹦鹉比日常生活当中的女性还要周到还要贤惠还要有牺牲精神。我经常说这一篇是中国最好的绿色环保小说，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聊斋志异》，异类有情，尚堪晤对。意思就是说聊斋那些异类有着可贵的感情，他们可以和人平等交流。
（《聊斋志异》中的精灵形象正如鲁迅所说的和易可亲忘为异类，但是在这些亦物亦人的描写中，蒲松龄总是摆脱不了中国传统道德卫道士的身份，他在《黎氏》中写了一个邪恶的精灵，那就是狼的故事。在这里他为什么把狼与母亲联系在一起了呢，蒲松龄想通过母亲化狼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
我们读聊斋，经常可以从故事里面琢磨出一句道德教训。比如说《黎氏》，《黎氏》是个什么故事呢，《黎氏》写的是不负责任的父亲随便娶后娘的故事。咱们几千年来的封建家庭特别是中下层家庭很惊心动魄的一个问题就是后娶，就是后娘虐待前面的孩子，《黎氏》写的一个谢中条他死了妻子之后，他对自己的孩子非常不耐烦，而且他非常感兴趣的是渔色就是找相好的，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还是一个放荡的男人。有一次他在荒郊野外突然遇到了很漂亮的女人，立即把这个女人拖到山谷里面强暴，奇怪的是这个女人竟然来者不拒，两个败类立即就谈婚论嫁，这个女人就说，很狡猾地说，做后娘怕人说闲话，谢中条马上许愿，我自己不说什么人能说，然后黎氏就一步一步实现怎么样祸害孩子的计谋。她叫谢中条解雇了家里面照顾孩子的老妈子，自己照顾，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这个谢中条就放心地把三个孩子都交给了这位女人，自己就出去了。
等他回家，一只恶狼冲门而出，娘变成了狼把孩子都吃了。我特别不乐意读这篇小说，那三个无辜的孩子的血淋淋的脑袋总是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一个父亲的不负责任不谨慎竟然给孩子带来了灭顶之灾。我总是感到遗憾，这个恶狼怎么不偏偏吃掉这个引狼入室的家伙。蒲松龄写了这么多的动物这么多的异化，实际上经常包含着劝善惩恶，让人加强道德修养这样的含义。所以它有些故事很像国外的克雷洛夫寓言，格雷寓言，一个小寓言背后就蕴藏着哲理，就像欧洲理论家莱辛曾经说过的，寓言的最终目的也就是创造寓言的目的就是一句道德教训。
《黎氏》写的是后娘化成了狼，这句道德教训就是后娘化狼固然神奇但是恶狼似的后娘特别应该警惕。吴组缃教授写过这样两句诗：虫鸟花卉畜与鱼，百千情态足愉娱。什么意思，《聊斋志异》的精灵是由虫 鸟 花 木 水族 走兽幻化而成的人。这些千姿百态的生物和人的个性结合成一些特殊的形象，构成了脍炙人口的童话故事，是倍受各阶层各个知识结构读者欢迎的成人童话。给我们带来阅读惊喜阅读快乐。所以就使得《聊斋志异》有着日久弥新的永恒生命力，也使得研究者能够不断地发现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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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精灵－马瑞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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