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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着餐车向前走了一段,来到畜栏似的圈着单体的绳栏。一股粪便味儿,倒不是很重。有些单体双体在围栏里随地排泄,营地的厕所又离得太远,在一百米以外。
“喂,黑仔,黑仔?”约翰娜用一只空碗敲打着车子。草丛中慢慢钻出孤零零一只脑袋。今天还算好,有的时候,这一个连这点反应都没有。约翰娜跪下来,让自己别比这个黑脸单体高出太多,“黑仔?”
黑仔拖着身体钻出草丛,慢慢凑过来。斯库鲁皮罗从前一位炮手的残余。她隐隐约约还记得那位炮兵,六位一体,很帅气,个子大,动作迅捷。可现在,黑仔连个完整的单体都算不上,一门倒下的大炮压断了它的两条后腿。没有腿的后半身架在一辆小车上,车轱辘直径约三十厘米……有点像长着两条前腿的车行树。她把一碗炖菜端到它面前,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喂食声,这是行脚教她的。过去三天黑仔一直不吃东西,但今天它连滚带爬缓缓挪过来,近到她可以轻轻拍拍它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嘴巴,喝起汤来。
约翰娜惊喜地笑了。这个医院真是一处奇怪的所在。要在一年前,这个地方准会让她惊骇不已,即使现在她仍然不能以爪族的眼光看待伤员。约翰娜一边继续抚摸黑仔低垂的脑袋,一边打量森林边这些帐篷、伤员和伤员的残余。这里确实是一所医院,外科大夫们也确实在尽力拯救生命,尽管他们恐怖的医术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切呀割呀,连麻醉药都不打。约翰娜在数据机里看到过中世纪人类的治疗手段,爪族这些方面和那时的人类很相像。但爪族还有些特别之处,他们的医院有点像零部件仓库。这里的医生关注的是“组合”,在他们看来,单体只是一种零件,有了这个零件,某个残余组件较多的残体说不定便可以重新聚合成为一个组合,哪怕只是暂时聚合起来也好。在他们的治疗优先级序列中,残废的单体处于最底层。“这种情形已经没什么好抢救的了。”一个大夫通过行脚对她说,“就算能抢救过来,换了是你,愿不愿意把一个残废单体收进你的组合里?”当时此人已经疲倦到极点,没发现自己的问题多么荒谬。他一直忙于抢救完整组合中受伤的成员,嘴上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滴血,不知已经连续工作了多少个小时。
还有,大多数负伤的单体自己也拒绝进食,不到一个十天便静静地死了。约翰娜已经在爪族世界里生活了一年多,但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种观念。每一个单体都让她想起亲爱的写写画画,她希望眼前这些单体得到更好的机会,比写写画画的最后残余得到的更好:她接过了分发食物的工作,和照料其他伤员一样照料受伤的单体,在它们身上花同样多的时间。这个工作她做最合适不过,她不存在思想声互相干扰的问题,可以靠近每一位伤员。有了她的帮助,从事重新聚合共生体的组合培育师便可以腾出时间,研究这些残体和单体的情况,尽力将伤患组成可行的共生体。
这一个大概不会自己饿死了。她要告诉行脚。行脚这方面才华横溢,在组合新共生体的工作中创造了不少奇迹。对于受伤的单体,他是惟一一个看法和她接近的人。“只要肯吃饭,说明它的意志很强。这种单体即使残废,仍然可以为一个共生体作出很大贡献。”他这么对她说过,“我浪游时也残废过。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只剩下三体,离家还有一千英里。这种时候,你是没多大选择余地的。”
约翰娜在炖菜碗边放下一只水碗。过了一会儿,瘸腿单体转动小车,浅浅地喝了几口。“你可要挺住呀,黑仔,我们会给你找个新家,让你成为一个新人。”
基迪拉特待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来回巡视着。这本来就是他的职责。但他还是觉得一阵阵惊恐不安。他始终将一只头对准那个螳螂、那个两腿人的方向。这个姿势也没什么可疑的。这里的警戒哨本来就是他,也就是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他的责任。他紧张地不住将十字弩从嘴里插进装具包,又从装具包叼在嘴里。只要再过几分钟……
基迪拉特又一次绕着医院兜了一圈。在这儿值勤是趟轻松差事。没有碍手碍脚的树,灌木丛被砍光了,形成防火带,干燥的风于是卷着森林大火的火头烧向下游去了。连根刺都很少碰到,绕着医院兜圈子就像在木城南面绿草如茵的缓坡散步。东面几百码外干的才是苦活儿:在陡坡上拉车、搬运装备。
野战医院的残体们知道部队要行动了。草垫上窟窿里时不时探出几只脑袋,盯着装车,听着战友们熟悉的声音。最傻的甚至觉得自个儿听到了命令召唤。他已经把三个冲向森林的残体赶回了医院。这些低能儿什么忙都帮不上。主力向玛格兰高地进军时,医院会留在后方。基迪拉特希望自己也能留下来。他跟随老板已经很长时间了,猜得出老板究竟听谁的命令。基迪拉特估计,能活着离开玛格兰高地的人没有几个。
他将三双眼睛转向螳螂那面。他有份参加的活计中就数这一次最危险,只要办成了,也许他就可以干脆吩咐老板,要他把自己留在后方医院。小心呀,老伙计,维恩戴西欧斯不会随随便便留下活口,否则也不会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了。那个太接近老板秘密的东部佬落了个什么下场,他是亲眼看到的。
两腿人磨磨蹭蹭的,慢得真够呛!跟那一个单体就蘑菇了五分钟。耗这么多时间在这些残体身上,真和跟这帮货色搞上了没两样。关系这么密切,马上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他正想搭上箭,转念一想,还是先等等吧。事故,事故,一定要看上去像一场意外事故。
哈。两腿人开始拾掇饭碗水碗,摞在餐车上。基迪拉特迅速而不引人注目地绕着医院转过来,位置正好能望见那个名叫卡勒奇的双体。这个残体他早就选好了,下手杀人的事就交给他。
卡勒奇尼辛纳里原本是个步兵。一场仗打下来,名字中尼辛纳里那部分完蛋了,只剩下卡勒奇。他跟老板或安全部门没有任何瓜葛,但有个特点很出名,此人疯疯癫癫的,很容易头脑发热,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出平常人搏斗时才有的狂热。一个组合只剩下两名成员时通常都会十分温顺,可这一位——按老板的说法,卡勒奇是个天造地设的杀人陷阱,像压紧的弹簧,一触即发。基迪拉特只消发出信号,那只双体就会把螳螂撕个粉碎。悲惨呀。不用说,基迪拉特会飞身赶到,把两支箭射进双体的两个脑门……但是,唉,可惜晚了一步,没来得及救下两腿人。
两腿人拖起餐车,笨拙地绕开草根草丛,朝她的下一位伤员卡勒奇走去。双体钻出巢穴,叽叽歪歪没头没脑打招呼,连基迪拉特都听不懂它在胡扯什么。尽管态度很友善,但它的语气下却有些别的东西,一股杀人的怒气。当然啰,螳螂对怎么分辨这些细微的情绪色彩一无所知。她停下车,一边盛饭舀水,一边对双体嘟嚷着。转眼间,她便会弯下腰,把吃的放在地上……基迪拉特突然想到,如果卡勒奇一击不中,他完全可以自己射杀螳螂,事后声称两人靠得太近,他射失手了。他真的厌恶这只螳螂。这东西太吓人,这么高,动作又怪里怪气到极点。到现在,他己经知道它比爪族组合脆弱得多,不堪一击。可一个单体居然这么聪明,这种事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这个念头才起,还没等成形便过去了。他顶住了诱惑。整个过程速度之快,如电光火石,比思想还快,他甚至没来得及形成一个完整的念头。就算他们相信了他的话,相信他只是射偏了,就算这样也说不准他们会让他付出什么代价。替别人赔上小命的事干不得,抱歉。这件事只能交给卡勒奇的尖牙利爪。
卡勒奇的一只脑袋正朝基迪拉特的方向看,螳螂拿起碗,从餐车朝双体转过身来——
“哎,约翰娜!干得怎么样了?”
约翰娜从炖菜碗抬起头,见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沿着医院边朝这里走来。他离医院很近,但又保持一定距离,避免自己的思想声扰乱伤员的意识。刚才还站在那儿的警卫没等他走近便退后了,在几米外站定。“还不错。”她朝他喊道,“还记得装了轮椅的那个吗?今天他竟然开始吃东西了。”
“太好了。我一直想把它和医院另一侧那个三体结合起来。”
“受伤的军医?”
“对。你知道,特雷尔勒拉克还活着的组件都是雌性。我一直在研究它的思想声,发现——”行脚的解释还是流利的萨姆诺什克语,但约翰娜照样听不明白。训育学里有许多概念,人类语言中根本没有对应物,也没有任何可参照的,连行脚也不可能用人类语言说清楚。约翰娜只听清了一点,黑仔是雄性,它跟军医的三体结合后便可能产下幼崽,如果生得早,幼崽便可以结合进这个新组合。行脚唠叨了一通“情绪谐振”、“强弱互补”之类,对约翰娜来说未免太专业了。行脚自称自己只是个业余水平的培育师,但有意思的是,专业大夫们非常重视他的意见,连木女王都很看重他的才能。他配的组合比别人的更容易“成了”,成功率比其他任何人都高。她挥挥手,让他就此打住。“好吧,等我给伤员们喂完饭,咱们马上试试。”
行脚一两只头偏了偏,瞅瞅附近的医院小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点怪……按你们的话说,我还‘号不准脉’,可……所有残体都盯着你,比平常紧张得多。你没感觉到吗?”
约翰娜耸耸肩:“没有。”她蹲下身,将菜碗和水碗放在双体伤员面前。双体刚才急不可耐地来回转动,但两个组件都很有礼貌,没有打断她和行脚的对话。从眼角的余光中,她发觉那个医院警卫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中间两只脑袋向下一低——
袭击像两记重拳,狠狠砸在她的胸前脸上。约翰娜一头栽倒。它们扑上来了。她抬起血淋淋的胳膊抵挡着撕咬的獠牙和锋利的爪子。
基迪拉特一发出信号,两只卡勒奇一跃而起,扑了上去——却迎面撞在一起。螳螂虽也摔了个仰面朝天,但这纯属偶然。尖牙利爪撕咬着她,同时也撕咬着空气,互相撕咬。一时间,基迪拉特惊呆了,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没准儿她死不了。这个念头之后,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跃过围栏,同时张弓搭箭。也许可以故意射偏头一箭。卡勒奇撕着螳螂,但太慢,速度太慢——
突然间,他再也不可能射杀双体了。黑白相间的一群,狺狺咆哮着,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卡勒奇和螳螂。医院里每只身体没带伤的残体好像都扑了过来,加入进攻的浪潮。杀戮的狂热爆发了,比正常组合更加凶狠、全无理性。基迪拉特连连后退,避开这一片惨烈景象和让人发疯的思想噪声。
连那个行脚都卷进去了。浪游者冲过基迪拉特身边,绕着混战现场打转。行脚自己没有投身战团,只是东咬一口,西挥一爪,同时放声大叫,但声音完全淹没在战斗的怒吼声中。
乱众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思想共振,声音之响,二十码外的基迪拉特都震得耳朵发麻。那一大团乱众好像缩水了,慢慢小了下去,组成乱众的成员大多丧失了战斗狂热。刚才的乱众仿佛是一头由二三十名成员组成的猛兽,转眼之间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组件,个个意识不清、浑身浴血。
那个行脚仍在战场周围来回跑动,不知怎的,居然仍然保持着自我意识,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那只大块头带伤疤的成员时时快速冲进人群,狠咬任何继续打斗的人,又高速冲出来。
伤员们拖着脚步离开杀戮现场。有的冲进去时是三体或双体,出来时成了孤零零一只单体。还有的出来后成员数目比进去时反倒多些。空出来的现场浸透鲜血。至少死了五只组件,圈子中央倒着一具轮椅,显得十分不协调。
行脚对这些看都不看,四只组件围成一圈,中间是血淋淋的一堆。
基迪拉特笑了。咬得稀巴烂的螳螂。真惨。
约翰娜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但十几个躯体压在身上,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加上疼痛,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考虑什么问题。身上的重压渐渐减轻了,一片喧嚣之上传来一个声音,是正常的爪族语。她向上望去,上面是行脚,围在她身旁,疤瘌跨骑在她身上,鼻子离她只有几厘米。它低下脑袋,舔着她的脸。约翰娜轻轻笑了笑,尽力想说出话来。
维恩戴西欧斯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这会儿正跟斯库鲁皮罗与女王会商。“炮兵司令”借助数据机,用图形说明应该在玛格兰高地采取什么战术,这时他正说到紧要关头。
外面响起狂暴的嚎叫。声音是从河下游方向传来的。
斯库鲁皮罗生气地从粉红象上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