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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简直是埋没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涟漪消散了,静止了。 他呆住了,那静止的水面,有个模糊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戴了顶白色的草帽,穿了 件白色的衣裳,旁边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
然后,出于本能,他把摄影机往上移,追踪著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镜头移上去了,找 到了目标。那儿是座小桥,桥栏杆上,正斜倚著一个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额,几 卷发丝从草帽下飘出来,在风中轻柔的飘动,这发丝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 色。她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白软绸的圆裙,裙角也在风中摇曳,她的腿美好修长,脚上 穿著白色系著带子的高跟鞋。他把镜头从那双美好的脚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 胸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纱巾在风中轻飘飘的飘著;镜头再往上移,对准了那张脸, ZOOM到特写。他定睛凝视,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张无懈可击的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嘴,唇线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 高,却恰到好处的带著种纯东方的特质,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视 水里的荷花,所以视线是下垂的,因而,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阴 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种专注的、令人感动的温情,白草帽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边的 眉毛整齐而斜向鬓角微飘。柔和。是的,从没见过这种柔和。宁静。是的,从没见过这种 宁静。美丽。是的,她当然是美丽的(却不能说是他没见过的美丽),可是,在美丽以外 ,她这张脸孔上还有某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思索著脑中的词汇,蓦然想起两 个字:高贵。是的,从来没见过的高贵。不过,不止高贵,远不止高贵,她还有种遗世独 立的飘逸,像那朵白荷花!飘逸。是的,从没见过的飘逸……还有,还有,那神情,那若 有所思的神情,带著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合起来竟是种说不出 来的、淡淡的哀伤,几乎不自觉的哀伤。老天!她是个“奇迹”!
展牧原飞快的按了快门。偏左,再一张!偏右,再一张!特写眼睛,再一张!特写嘴 唇,再一张!头部特写,再一张!发丝,再一张!半身,再一张!全景,再一张!那女人 的睫毛扬起来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么深邃乌黑的眼珠,蒙蒙如雾,半含忧郁 半含愁……他再按快门!拜托,看过来,对了,再一张!再一张!糟糕,快门按不下去, 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机,抬头看著桥上的那个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对这边张望著,似乎发现 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转过身去,她离开了那栏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里在 叫著,等我换胶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对小桥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没时间 换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个“奇迹”!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挂著他那最新的装配N ikon,这照相机带上ZOOM镜头,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还背了个大袋子,里面 装著备用的望远镜头、标准镜头,足足有两公斤重。他刚刚在匆忙间,只用了ZOOM镜 头,实在不够。如果这“奇迹”肯让他好好的换各种镜头拍摄,他有把握会为这世界留下 一份最动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个“奇迹”。
“喂!”他喘吁吁的开了口:“请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轻的脸庞,皮肤细嫩而白晰,估计她不过二十来岁。 那大大的眼睛,温柔而安详,刚刚那种淡淡的哀伤已经消失,现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 的,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近乎纯稚的天真。
“有什么事吗?”她问,声音清脆悦耳。
“是这样,”他急促的招供:“我刚刚无意间拍摄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还是 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满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带名片出来!他摸了衬衫口袋、长裤 口袋,又去翻照相机口袋。那“奇迹”就静悄悄的看著他“表演”,眼底流露著几分好奇 。他终于胜利的叫了一声,在皮夹中翻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了,他递给她。“我姓展,很 怪的姓,对不对?不过,七侠五义里有个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毕业于政大 新闻系,又在美国学新闻摄影,回国才一年多。现在在某某大学教新闻摄影,同时,也疯 狂的喜爱艺术摄影,帮好几家杂志社拍封面……”他一口气的说著,像是在作“学历资历 报告”,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失态。是的,从没有过的失态。他停住了,居 然腼腆的笑了。“名片上都有。”
她静静的看著他,又静静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简 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再抬 眼打量他,笑了……“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是吗?”他也笑著,注视著她的脸庞,真想把她的笑拍摄下来。“能知道你的名字 吗?”他问。
她很认真的看看他,很认真的回答:
“不能。”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生,还没有碰过这种钉子,以至于他根 本不相信他的听觉。
“你说什么?”他再问。
“我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字正腔圆。脸上,却依然带 著个恬静的微笑。
“哦!”他呆了两秒钟,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你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陌 生人,也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因为,这社会上坏人很多。”
她看著他,微笑著不说话。
他没辙了。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机。
“那么,”他又有了精神:“让我再拍几张照,如何?到那边花架下面去拍。”“不 能。”她再说。“啊?”他对她仆了仆身。“也不能?”他微张著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 有些儿傻。“你已经拍过了,是不是?”她问。“是的。”“唉!”她轻叹了一声。“书 本不能被盗印,艺术不能被伪造,我对我自己,是不是应该‘版权所有’呢?”
“啊?”他的样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沿,举止非常优雅。转过身子,她预备要走开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儿,简 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最主要的,是那少女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火气,她平静 而温柔,微笑而自然,却把他顶得一楞一楞的。平常,在学校里,他是最年轻最受学生欢 迎的教授,他总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么,今天是吃瘪了呢!眼看,她已经往国立历史 博物馆走去,他才惊觉过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打败,糊里糊涂的就撤退。 尤其,她是个“奇迹”!不止“奇迹”,简直是种“惊喜”!尤其她给了他钉子碰,她更 是个“惊喜”!他又追上去了。“对不起,”他急急的说:“能不能再跟你讲几句话?” 这次,他在她来不及回答以前已经飞快的帮她回答了:
“当然不能!你这个傻瓜!”
这一次,她睁大了眼睛,瞅著他,眼里流露著惊讶,闪耀著阳光,然后,她就笑了起 来。非常友善,非常温柔,非常可爱的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
“我并不是只会说‘不能’两个字。”
“啊?是吗?”他问。紧紧的盯著她看。
“我不喜欢告诉别人名字,只因为觉得人与人间,常常都是平行线。”她收起了笑, 安详的说,一面继续往历史博物馆走,他就傻傻的跟在她身边。“平行线是不会交会的, 于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根本没关系,在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 忘掉了多少听过的名字呢?你会继续往你的方向走,对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名字和人物, 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关怀。人生就是这样的,绝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 中,而‘自我’的世界里,许多名字,都是多余。”他瞪著她,更惊奇了。她说的话,似 乎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而她又说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味。她谈“人生”,就像 她说“天气”一般,好像在说最普通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一般。“并不一定人与 人间,都是平行线,是吧?”他不由自主的说。“认识,就是一种交会,是吧?”
“交会之后就开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远。”
“你怎能这样武断?”他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 ,什么友谊、爱情、婚姻……都无法存在了!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
“我并没说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她沉静的说着,走上历史 博物馆的台阶。“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你的想法不一定对。”
“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
他又没辙了。本来就是呀,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
她去售票口买票,他惊觉的又跟了过去。
“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他多余的问,问出口就觉得真苯,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 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买了张票,再问:“他们在展览什么?”
她冲著他嫣然一笑。“你常常这样盲目的跟著别人转吗?”她问。
“哦!”他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几乎是气冲冲的回答了一句:“并不是!我 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除了碰钉子,什么都不 会!”
她不笑了,对他静静注视著,静静的打量著,那眼光和煦而温暖,像个母亲在看她那 摔了跤而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然后,她说:“他们今天展出一百位书法家的字,不知道 你对书法有没有兴趣?不过,无论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语气里的“邀请”,使他又振奋了。于是,他跟著她走进了历史博物馆,一屋子凉 凉冷气迎接著他们。她开始看那些毛笔的巨幅书法,也看那些蝇头小楷,每张横轴立轴, 她都看得十分仔细,而且不再跟他说话了。她的帽子已经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 般披泻在肩上。她看得那么专心,眼睛里亮著光采,他对那些毛笔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 意只想把她的神韵拍摄下来。然后,她停在一张立轴前面久久不去,眼光从上到下的看著 那立轴,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里逐渐有些濡湿,一种被深深感动的情绪显然抓住了她, 她瞪著那张字,痴痴的注视著。
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约是幅行书,写的字行云流水,乌鸦鸦的一大篇。他定睛细看,是写的一首长诗 。他对书法实在研究不够深,第一次,他发现连“字”都能“感动”人。他对那书法家已 佩服得五体投地。站在她身边,他悄悄的、小声的、敬畏的问:
“这字写得好极了,是吗?”
“不止是,”她轻声说:“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每次我看到这首诗,都会情不自禁 的感动起来。”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诗,诗名是《代悲白头翁》,写得很长,他仔细念著:“洛 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沧田变为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还没看完这首长诗,她已经碰了碰他说:
“走吧!”他慌忙跟在她身边走开。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词?”她忽然问。
“是的。”他答,幸好看过《红楼梦》。
“我想,葬花词就受这首诗的影响。”她轻描淡写的说:“事实上,很多诗都是用不 同的文字,表达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吗?”她又忽然问。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诗吗?他以为是一部电影的名字。“《春江花月夜》 中有几句?”她没有为难他,自己背诵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 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和刚刚那几句:古 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样的 。当然,写得最好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的句子,那种气魄就比用花与月来写,更有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