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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多谢将军照应,只望未曾过扰将军!”王映淮谢道。
“一切还好,不曾困扰。”他自行筛茶饮水,又道:“只是娘娘一直在呼唤‘青黛、紫穗’,不知是何人?”
“唉!”王映淮叹道,“青黛、紫穗是一直与我相伴的侍女,却在一日之间,被辱、被杀,先后离我而去。而放眼金营之中,被辱被杀、病患无医者不知凡几!北行十余日,死亡相继,随行女子,几近三去其一!”
“国破城摧,难为女子啊!”钟离瑨也不禁感慨,“幸得娘娘一举逃成,只待此次回镇,在下便着人送娘娘返乡。但不知娘娘仙乡何处?”
王映淮苦笑了一下,一入深宫,乡关何处啊!八年了,不知家人是否还在浮梁?回他话道:“宫闱深深,家讯不得通,如今,我也不知家中会是何等光景。八年前,我父乃是江南西路江州浮梁县县尉王拯。”
钟离瑨点头,表示记下了。
王映淮又道:“将军相救之恩,映淮铭刻在心,无以为报,实感汗颜。如今又将送我还乡,映淮心下愈加不安,敢问将军尊姓大名,映淮去后,自当书牌奉位,以谢深恩!”
钟离瑨轻笑出声,“娘娘莫要折杀在下!此事切莫再提!”然后,又自我介绍道:“在下钟离瑨,一介布衣,也不是什么‘将军’,如今只是暂在东平巡社协同抗金而已。”
“对了,”钟离瑨想起方才战事,问道:“此次小股金兵,来得仓促,且顺滏水而下,不知可与娘娘逃离有关?”
是完颜宗陟的人!他竟然还是放她不过!
“战况如何?”她急问,“可有俘虏?”
“已被我军击退。”他简短地回答,“曾俘一人,但伤势严重,不久即死,尚不及相问。”
王映淮点头,推断道:“既是小股金兵沿滏水而下,我想应是完颜宗陟所部。此人颇通汉文,心机狡诈,社长不可不防!此前我也曾两度脱逃,险将成功,都是为他寻获!”
“哦?”钟离瑨闻言,深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她投水而遁,是出敌不意而一举成功,纯属侥幸而已,没想到她数度企图脱逃!真是看不出来!她外表姣好美丽、弱不禁风,本应是温婉娴雅的,虽则先前听闻她断臂全身的事迹,颇感敬佩,但也仅止于此而已,如今,又得知她逃跑竟“险将成功”,不由得勾起一丝好奇之心。
但王映淮已转换话题,改为提供情报,“金兵总数号称二十万,携带俘虏亦有万余,共分七部北归。完颜宗陟所部,主要押送书籍法器,人数号称二万,另有女子近千。自备粮草不足,主要依靠沿途掳掠。完颜宗陟本人,治下倒也算得严整,昔日汴京城外,金人营寨众多,杀俘虐俘司空见惯,其清风寨倒颇有‘慈悲’之名,也属罕见。”
“嗯!”钟离瑨点头,前些日子,他们也曾伏击过一部金兵。如今与完颜宗陟大部尚未遭遇,她提供的情报颇为及时,使他对敌军及其主将有了初步认识。
王映淮继续道:“我落水之处,已出邯郸,按行程推断,如今完颜宗陟当在洺州境内。小股金兵退后,想必回去报知,我现有一忧,只怕为此连累巡社成为金兵攻击目标。”
钟离瑨微微一笑,“他既派人顺滏水寻找,现又与我军相遇,必会推测娘娘为我军所救。其实,即便没有娘娘一事,我军也是要同金兵开战的。娘娘不必为此忧虑。”
* * *
而完颜宗陟得报,所来之快,出乎王映淮预料之外。就在次夜,又有小股金兵,奇袭巡社。好在钟离瑨早有防备,在西北角营帐火起时,沉着南援,金兵未能得逞。
再一日,金兵大部快马轻骑而至,狼奔豕突,冲锋陷阵。义军大乱,受伤甚众,急忙撤军,改以神臂弓,发射利箭。霎时寨外飞蝗如雨,金兵暂退。
这神臂弓,是改进过的强弩,以两种木材并合制成,絮弦也丝麻兼用,能加大箭矢的发射力度,射出之箭不仅射程更远,而且迅疾狠厉,是当时大宋官兵最先进的武器。钟离瑨从宗泽守磁州时,对此弓弩机关深为着迷,研究得透彻。到东平巡社之后,着力制造这种对付骑兵颇有实效的神臂弓,为守城固寨又提供一种坚实保障。
钟离瑨回营,过帐来探望,见王映淮已经下榻走动,劝道:“娘娘重伤在身,还是多多歇息为好。”
王映淮摇摇头,“我已大好,不必缠绵病榻。今日听那喊杀之声,似乎近在咫尺,可是战事不利?”
钟离瑨看她一眼,并不想让女人知道太多战事情况,毕竟打仗应该是男人的事。
王映淮笑了笑,见他如许反应,心下已是了然,但仍顾自说道:“金人久居北地,养羊牧马为生,较之中原军兵,马战为其所长。是故,金兵若以彼所长,攻我之短,则我军必然吃亏。”
钟离瑨惊异地望进她的眼睛,她竟然猜到了今日战况!这个女子看来不可小觑!令人不免对她刮目相看。钟离瑨饶有兴味地询问道:“以娘娘之见,可有破敌之法?”
“破敌之法不敢说,不过一点浅见而已。金兵之利,利在轻骑,故当以‘制骑’为首要。”王映淮道。
“正是!自太宗以来,有‘以步制骑’之法,但收效甚差,军兵损失惨重。当日在磁州,宗帅以‘决胜车’配以强臂弓,也未曾脱离‘以步制骑’之纲。”钟离瑨竟跟女子讨论起战事来,这还从来不曾有过,不过他似乎并不自觉。
王映淮点头同意,“以步制骑,进,不足以胜,退,不足以逃,只能被动挨打。映淮不悉兵法,不敢妄论,但我以为,文武之道,同为一理,当有所本,又不能尽依所本,贵在灵活机变。纵观我朝与诸胡之战,每为胡骑所苦,素以坚守为主,如此一来,一旦防守失利,则胡人势如破竹。我看,要想根本遏制胡人南下,只有主动出击,师夷之长,‘以骑制骑’,才有出路。”
钟离瑨不禁深深凝视她,全未料到,一个身处深宫的小小女子,竟然如此胸罗万壑,以往他对于“才女”的认知,仅止于琴棋书画而已,所以,就算知道王映淮是掌理文库的女官,他也并不认为她会如何见识不凡。现下,她不仅一针见血就指出了“以步制骑”的弊端,而且相应地想到了根本的解决原则,这番见地,即便是身在朝堂军旅的男儿也未必能有!而更令他心绪起伏的是,她的想法竟然完全与他不谋而合!作战之要,首先要占据主动,而历来宋兵战法,一向过于保守,总是采取守势,守城是为所长,尽管有先进的武器,但终究落于被动。所以,要扭转这种局势,必然要发展自己的轻骑。
收整自己的惊异,他以全新的正视态度与她继续探讨下去:“娘娘真知灼见,实实令在下敬服!在下应募守磁州时,曾向统制大人献策,所提想法正与娘娘不谋而合。然则,一来中原马匹甚少,不敷征用;二来金兵已临城下,仓促而不可得。只能作罢。如今巡社也同样如此。以在下看来,‘以骑制骑’,怕只有朝廷倾力,方可有所作为啊。”
王映淮闻言黯然,指望朝廷,只能画饼充饥了!朝官普遍反对发展骑军,最关键的理由是,本国马匹,主要通过贸易得来,耗费巨大,“计一骑之费,可赡步军五人”。甚至曾与西夏交战多年的名臣范仲淹也执反对意见。“既如此,则只能逼金人弃马而夺其马,骑兵弃马,犹如断臂;下马一战,我军胜算也大。”
钟离瑨一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这正是我社轻骑马匹之所来!”
王映淮点头,又道:“当日初入太行,山路崎岖,金人马匹之利,不得发挥,可见依山制宜,金兵并不可怕。只是如今,在此一马平川之地……”
望着她深思沉吟的神色,钟离瑨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一马平川自有一马平川之法。娘娘能想到令金人弃马,实属难能可贵!不过不必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巡社虽不足以光复中原,但为保田土,我等不惜与金贼誓死力战!”
他的慷慨坚定,令王映淮不胜感慨,“唉!”她叹息一声,“当日官家,若有巡社军民这般凛然大义,何至如今!”大宋全国官兵有百万之众,勤王之师兵临汴京者亦有数十万,然而,却造成“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惨痛结局,懦弱昏聩的官家、太上实在是难辞其咎!
钟离瑨对此也只能沉默叹息。
白日一战,不少巡社兵勇受伤,为保存实力,须得暂时休养生息,毕竟,巡社本来宗旨也就是保田守土,实力并不足以与金兵相较。当夜,巡社迅速拔营,行到村庄附近,纷纷进入土堆、渠沟、坟地、树林、破屋等处,似乎只在一瞬之间,旋即消失无踪。
军士抬着王映淮进入“地突”时,她不禁目瞪口呆。虽则曾于书册之中,见过有关地突攻城的记述,但真正一见,仍是不得不惊叹其妙。
地道之运用于战争由来已久,最常见的是作为一种攻城战术。这种攻城地道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出现,称为“地听”,或名“地突”。抗金巡社主要进行的是游击战,伏击、奇袭是为所长,于是,便于水井、街口、巷口以及村外各处,皆设有防卫暗哨;而于院内屋里、柴棚夹道等处,设下“躲金洞”。生活在平原的百姓,因无天然屏障可恃,唯一可行之法就是开掘地道。当然,地道主要还是属于防御性质的自卫工事。构筑地道工程庞大,需要严密的规划和组织、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而凝聚力颇强的忠义巡社恰恰具备了这些条件,所以,河北河东一带,地突不少。
更令王映淮惊异的是,此地突之中,灯龛密布,住人洞室、炊灶洞室、饮水井、铸造作坊、储粮瓮洞等一应俱全。其中,住人洞室大可容二十余人,小亦可容三至四人。洞室中有土炕,炕上有土枕,居住其中,全无不便之感,俨然一地下之城!
王映淮被安置在一方土炕之上,环顾四周,不禁由衷赞道:“如此地突,真是巧夺天工!”
“此乃众人集思广益之功!”钟离瑨也感叹,“一马平川之地,只得向地下求存。好在此地土质坚实少水,正好为此庞大工事。”
“然则……”王映淮又有新疑,“人居地下,必当有通气之孔,若敌军从孔中向内施毒放水或是点火呕烟,将奈之何?”
这次,钟离瑨并未大感惊异,对于她的机敏灵慧,他已经有了充分的认知。当即为她解惑道:“气眼位置,当然设在不经意处。此外,我已画出套洞导引之图,正着人工加紧开挖,已近完工了。”
套洞导引?仅闻其名,已知匪夷所思!王映淮不禁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儒雅俊逸的社长,心中满溢赞佩。
钟离瑨被她眼中的激赏看得有些赧然,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王映淮也自觉失仪,赶紧掩饰道:“我看,社长似乎并非出身行伍,反倒更像是读书之人。”
“也不尽然。”钟离瑨道,“倒也无需相瞒,家父曾追随宋江起事,充小队之长,后朝廷招安,宋江被害,众人散尽。家父遂携家小隐居田里,不问政事,以防祸端。若非金人犯境,瑨亦不过一山野村夫而已。”
但绝非普通的“山野村夫”!王映淮想,如此温雅气韵,非饱读诗书而不可得。而原本不问政事之人,却在强敌入寇之时,毅然投身军旅,举义抗金,相较于懦弱无能的官家与朝臣,这才是男儿之所为,大丈夫之所谓啊!念及此,不禁又想叹息,官家不仅作为国主是失败的,作为丈夫,哪里又有多少成功呢?而她王映淮,何其不幸,在大好年华,就被强选入宫,陪伴如此无能的丈夫,直至失国败家,连妃嫔亦不能保,有夫如此,为妻妾者,只怕也要深以为耻啊!
“娘娘对抗金之法,不知还有何高见?”钟离瑨主动询问。日前一番探讨,他对女子的见识问题已然全面改观,眼前这个看似全无主见的柔弱女子,果然不愧是掌理皇家书库的女官,所思所虑,无不切中要害,其不凡见解,恐怕一般男子,根本无法望其项背!最可惜者,她是个女子,否则,完全可以把酒言欢,引为至交!
“哦。”王映淮回过神,回话道:“高见谈不上,都是一些小小想法而已。在金营时,每为其马快所苦,进得山中,马行减速;还有一处,马匹必也减速,那就是水泽之中!譬如渡河;再有,途中某次遇雨,完颜宗陟也驻马不前。只因陷入泥沼,则有马不如无马,行人也碍手碍脚。当时,我便想,若能将金兵诱入水泽,则不用多少兵力,即可制敌。不知此地附近可有水泽之处?”
钟离瑨思索片刻,回道:“从此北去百里开外,河道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