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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清,他情绪激动,无法控制。医生见我和周月也同样劝阻不成,便当即决定顺其自然,以免信诚气血攻心立生不测。医生调来了医院的一部急救车,车内备有药品,设施齐全。在医生的坚决要求下,凌信诚上车后在车内平躺,由医生护士在旁监控血压脉搏,并且用输液方式注射了一些药物。医生同意我和仇慧敏在车上陪着,但不许我们过多说话。 一同进城的还有周月和信诚的保姆,他们坐着信诚司机开的那辆奔驰在前面打头,从清水湖医院出发时天已经黑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两辆车一前一后相衔而行,车灯将公路上的雨幕映照得如丝如雾,急救车蓝色的顶灯缓缓转动,在京郊安静的雨夜格外触目。 医生可能用了少量镇定的药物,凌信诚上车不久便昏昏欲睡,但他的意识始终不肯退去,他甚至想要拔掉手上的针管,并且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喊:“我不要睡觉,我不要睡觉……”直到医生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睡的。”才稍稍安静。 我知道,心脏不好的病人,医生会格外慎用麻醉药物。 我们先去了公安分局,到达后被告之办案民警已经下班,值班的人因不了解案情所以无法奉告。在凌信诚的坚决要求下我们又驶往阿菊的住处,阿菊的住处离分局已不算太远。 一路上仇慧敏没再说话,但我注意到她一直用温柔关切的目光和爱抚的动作,向信诚表示着她的存在,在我们到达大山子并且见到阿菊之后,仇慧敏也始终未发一言。那天晚上我们离开阿菊家时她没有再随急救车返回医院,她在阿菊楼下看到凌信诚被抬回急救车后便悄悄离开。我注意到不知什么人一直不停地叫响她的手机,她接通后总是捂着嘴低语几句便匆匆挂掉,她后来走得那样匆忙显然与那一连串来电不无关系。她走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那时还没人知道姜帆正火急火燎地等在她家门前。 在阿菊那间小小的客厅里面,挤满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那天晚上简单明了的对话,连旁听者都为之惊心动魄。信诚与阿菊都保持了克制,但每一句问答都直抵人心。 凌信诚说:“阿菊,我知道,你是优优最好的朋友,优优对我说过多次,她说她小时候的朋友,现在只有你了。她还说,等我病好了,她就出去工作。她想开个花店,还想开个美容店,她说那时候她一定要拉上你一起干,她说你一个人在家……太闷了。” 我看到,凌信诚的话让阿菊流泪了,让她的嘴唇不停地抖。但她只是流泪,只是抖,却不说一句应答的话。 凌信诚说:“阿菊,你告诉我,你向公安局举报优优的话,是真的吗?”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都不会责怪这话问得太傻。也许凌信诚也知道阿菊不会蠢到这样一问就承认自己说了假话,但他还是这样问她!他也只能这样问她!他带着最后一次的侥幸,用自己的真诚和感情,飞蛾投火般地去撞击阿菊的心灵。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阿菊的心被撞乱了,被撞碎了,她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面部的肌肉,恢复了做作的平静。 她就站在信诚的对面,站在我们这一群人的对面,隔了幽暗的灯光,隔了灯下的晕影,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显出了几分孤单。 “是真的,”阿菊说,“我对公安局说的事,都是真的。” 阿菊做出这样的回答之后,屋里呈现死一样的沉静。很久之后才又听到凌信诚沙哑的声音。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现在突然要说?” “因为他们怎么商量抢你家的,我并不知道。这次德子跑出来了,他向优优要钱,他要十万块钱好去逃命。他说如果优优不拿出钱来他就揭发优优。优优昨天过来找我借钱,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所以今天早上,今天早上……她一早过来说要带德子去大兴取钱。在路上,在路上,她就把德子撞死了……德子不管怎么说,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能亲眼看着他被人杀了,都一声不吭!” 凌信诚用接近于哭泣的颤栗,最后发问:“阿菊,你敢对天发个誓吗?我知道你现在也信佛了。你敢对佛祖,对菩萨,发个誓吗?在佛祖面前说假话,肯定要遭报应的,你敢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你敢吗?” 阿菊沉默。 凌信诚说:“你可以拒绝,阿菊你可以拒绝发誓。只要你发誓,或者明确告诉我你不想发誓,我马上就走。” 阿菊看看信诚,又看看我们,她说:“我发誓。” 凌信诚逼了一句:“你对佛祖发誓,对菩萨发誓,你说得都是真的!”
第六部分楼前闪着蓝灯的急救车里(图)
我真希望,也许除了仇慧敏,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真的希望,阿菊能够突然改口,哪怕只是为了哄哄信诚,只是为了那颗因脆弱而变得格外简单格外可怜格外需要欺骗的心。但阿菊在快速思索后,面孔更加庄严不苟,虽然还有两行残泪挂在腮边,但并不妨碍她把誓言发得字正腔圆。 “我对佛祖发誓,我对菩萨发誓,我对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大菩萨,我对我亲爹亲娘亲姥姥发誓,我说的话都是真的!说半句假话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行了吗!” 阿菊的庄严,很快演变为一种歇斯底里的泼悍。她还没有喊出最后一句,凌信诚已然默默转身。他实际上是被大家架着,走出门去,走下了楼梯,抬上了楼前闪着蓝灯的急救车里。幸亏有这部急救车,才使医生得以在返回医院的路上,用药物控制了恶化的病势。 仇慧敏在凌信诚被抬上汽车的混乱中,低声接了个电话便悄悄离去了。我和周月经过短暂商量,考虑到周月明天还要上班,所以只由我一人跟随急救车返回医院。我们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彼此心中都有预感:也许今夜,就是凌信诚的人生大限。 也许依靠了药物的作用,凌信诚在途中比较安静,返回医院已是午夜凌晨,我帮司机和医生将信诚抬上楼去,抬入病房,这时他已昏昏睡去。一出病房我便向医生询问信诚的病势,我的问话直截了当,医生的回答却模棱两可,几乎是一套收放自如的外交辞令。 我问:“大夫,依你看信诚的病这一两天是不是会有大变?” 医生说:“这种病不好预测,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可希望和现实往往并不一致。” 见我一脸茫然,医生好歹又跟了一句:“当然,今明两天,比较关键。” 于是我决定留在医院。时间已晚,信诚的秘书和医生帮我在这幢病房楼里,安排了一个空着的房间,过了半睡半醒的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来到信诚的病房,看到信诚已醒,正在就着早饭吃药,脸色虽然苍白依旧,但总的来看,似已渡过危险。 信诚见我站在病房门口,便抬手叫我进来。他让我坐在他的床边,问我小梅这一阵在做什么,我说小梅在上班吧,她有她的工作。信诚发呆片刻,再次开口,问我可否委托小梅或者其他律师,代表他再到公安局去打听打听,看看优优当年,是否真的参与谋财害命。他说如果这事真像阿菊说的那样,那他实在无颜去见冤死的父母。 我说,那就让小梅去吧,小梅对优优情况较熟,分局的人也认识几个,可以托她先去打听打听。我又劝了信诚几句,告诉他事已至此,急也没用,凡事大可想开,不必过于自责。 劝完之后我就给小梅拨了电话,向她转达信诚所托之事。小梅当天便去了分局,晚上便在周月陪同下赶到了清水湖医院。在见到信诚之前,先把我叫到二楼阳台,我们三人先做商议,琢磨如何向信诚述说。 小梅先把情况做了简单通报,她说她今天没能见到优优,因为优优今天在受审时与民警发生争吵,情绪失控,用头撞击门框,有明显自杀意向,现已送往公安医院救治,据说已经脱离危险。小梅今天以律师身份,听审案民警介绍了一下案情,从民警介绍的情况看,至少她昨天早上蓄意撞死德子一事,不像是假的。听到这里周月说:“可优优说德子是阿菊撞死的。”小梅说:“可那辆车子是优优开着的。”周月说:“可优优和德子无冤无仇!”小梅说:“可德子是阿菊相好那么多年的男朋友!”我插嘴打断他们:“你们别再争了,分局的人最后到底怎么说的?”小梅和周月都住了声,闷了半晌,小梅才说:“分局办案的几个民警,都倾向认为阿菊的举报基本属实。” 小梅话音未落,我突然注意到周月脸上的惊愕,这惊愕的表情显然不是为了分局民警的所谓倾向,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小梅投向阳台的入口。我和小梅都在同一时间循着周月目光的落点向后转头,我们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被保姆扶着的信诚。 信诚也许是恰巧要来阳台透风,他欲言又止的眼神与我们尴尬的目光灼然相碰,但他终于转头缄口,不再多问一声,吩咐保姆扶他回去,表情举动毫无疑问地告诉我们,小梅刚才的话语他已全部听清。 那位身强体壮的中年保姆怨恨地瞪了我们一眼,扶着信诚迅速转身,很快消失在阳台入口。阳台上重又剩下我们三人,彼此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言语。显然,关于如何向信诚妥为述说已无须再做任何商议,一切只看信诚自己的承受能力。 周月和小梅既然来了,还是跟我一起来到病房门口,换了轻松面容来看信诚。不料被信诚的保姆挡在门外,说信诚要睡觉了不想见人。 小梅和周月只好怏怏作别。我思忖很久,犹豫是否也该向信诚告辞回城。周月小梅都劝我再留两天,以免信诚觉得大家甩手都走,心里难受。周月说他最近一两天要去外地出差,小梅也有个事情要去外地处理,他本来和小梅商量让她拖些日子,等优优的拘留日期满了,公安方面或放或捕,有个着落再说,但看来不行。小梅说她只是到唐山去个几天,而优优的案子在几天之内,恐怕不会有什么新的进展。我默默听着,默默点头。 他们走了。 那天晚上除了医生护士及保姆之外,信诚始终没再让任何人走进病房,包括过来给他送文件的李秘书。李秘书送来的文件就是几天前信诚在二楼阳台面对律师和优优,含泪口述的那份遗嘱。 我又向李秘书征求意见,问他我是否还需留在医院。李秘书也是一番挽留,说我是信诚最信赖最尊敬之人,最好再留一夜,明天再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于是,这一夜我仍在医院留宿。
第六部分一位不速之客正襟危坐
这一夜我仍然似睡似醒。 第二天我起得晚了,起床洗漱后李秘书便来找我,问我吃早饭了没有。我说我多年的习惯是不吃早饭的,问他有什么事情。李秘书说:信诚今天早上一起来就让我来看看海大哥还在不在了,在的话他说他有些事情想请海大哥过去聊聊。 我马上点头,马上随李秘书来到病房。一进病房发现信诚床前,已有一位不速之客正襟危坐。我进屋时那人闻声回首,我们目光相碰,彼此都有些意外的表情,尤其是我,我想不到这位西服革履的男子竟是姜帆。 我们互相注目,彼此无言,似乎都有戒心。凌信诚用虚弱的声音招呼我近身坐下,并且先把姜帆介绍给我: “这是原来我爸公司的,叫姜帆,今天过来看我。” 姜帆从床前的小凳上礼貌地欠身,和我握手,我们以前在爱博医院见过面的,彼此并不陌生。姜帆甚至老练地笑笑,未等信诚介绍便开口与我寒暄: “啊,我知道你,你是作家,对吧。” 我笑笑,未置是否。作家一般不喜被人呼为作家,所以我的沉默,既非倨傲,也非自谦。 我在信诚床边,稍远些的一只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与重新坐回凳子的姜帆,与半卧病床的信诚,恰成鼎足。信诚移目姜帆,继续了他们刚才的话题。 “没事,你接着说吧,海大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信任的一位大哥,我的任何秘密,都不瞒他。” 姜帆向我看看,不知认真还是调侃,感叹一句:“难得,凌少爷受了那么多人蒙骗,到现在还有胆量信任别人,实在难能可贵!” 我和信诚互相看看,似乎都不清楚这句“难能可贵”,是夸我们当中的谁。 姜帆傲然转脸,视线重新摆正,开始侃侃而谈:“凌老板……”但仅此一句便被凌信诚插嘴打断。 “你别叫我老板,我不是老板。” 姜帆面不改色,继续下去:“你父亲过去是我的老板,所以我也把你看做是我的老板,尽管论年龄咱们可能都不算一辈,但我今天叫你一声老板,就是把你当成一个商人。你别觉得我在贬低你的人格,现在是个商业社会,商人这个词在我眼里,非常高尚,正大光明!商人要讲信用,要讲公平,信用和公平,就是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