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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洗布帽子里。她远远地看着他,仍然一脸不以为然的漠不关心,仿佛一点兴致也没有。
他们要在酒店里开一天会,然后才回到公司里去。趁着同事们在宴会厅准备吃饭,疙瘩便买了包饼干,然后拽着莫名其妙的四月出来,走吧,走吧。他拖着毫不知情的四月来到卡
丁车场,叫她帮他翻译着说他要开十圈车,然后便丢下她进场了。此时,他便站在场中叉着腰看她。风把她肥大的裤腿吹得不停发抖。她倚在栏杆上,双手交缠在一起相互撕扯,仿佛手足无措。
疙瘩突然觉得不安,打扰了她的午餐,就又跑到四月面前,你回去吃饭吧,别等我了。
你不是一向要我照顾好你吗?四月抬起脸笑笑,站直了身体,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饿?他突然有点明白,她是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饭桌前去,身边连一个稍微熟悉的人都没有,全部都是陌生的目光和陌生的言语。四月说过,她最不能适应的,就是那种全然陌生的尴尬。
他想是这样。有一次,他带四月去机房,四月在玻璃门外看得清楚,里面坐了四五个陌生的德国男人。她或许是觉得他不需要翻译了,便死活也不肯进去。他记得当时自己狂笑,连连逼问她,你怕什么?究竟怕什么?她不自在地红了脸,轻声说我才不怕。但她还是没有进去。他进门之后,一个德国同事觉得好玩,便开玩笑地走到门外,请四月进去认识一下大家。四月立刻慌乱地失了神,勉强走进去,手足无措地站了两秒钟,尴尬地回答了众多的你好之后,转身又退了出去,一直站在门外等他。她站在门外的样子,就跟现在一样,落寞、顽固而又心甘情愿。他在玻璃窗里面看到她,便这样认定了她的情绪。
你还是回去吧。格曼先生在里面。你可以坐到他那儿去,你认识他,不是吗?疙瘩耐心地劝她,希望她回去吃饭。他甚至懊恼起来,原本就不该扰了她的午餐,叫她跟出来。他是知道她的。
哦,不用了。真的,我不饿。她笑了起来,我不是害怕,真的。她坚持站在那里,孤零零的。
他往回走,又不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冲她笑笑。看见她被风掀起了发梢,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仿佛有些落寞,但他离得远了,并不能看得真切。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是他想,还是玩罢,既然已经来了。不吃,那是她的个性有问题。或者,她真的不饿。
他不再去想她的存在,挑了辆蓝色的卡丁车,飞快地冲上了跑道。
飞驰的感觉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喜欢高速驾着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疯狂地奔跑。那是一种临界的感觉,感觉自己要飞到了极限。没有时速限制的马路,他尽可以如闪电般滑过、掠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路过的影像,如风般模糊。在这里工作,每日往返的路程短暂,这种感觉已经接近丧失,四处的人流使车速不得不放慢,慢吞吞地如同四处乱爬的蜘蛛,缠绕住道路,卡丁车当然慢了许多。但是,对卡丁车来说,他已经是在飞了。
一圈。他接近了四月站的位置。她眼睛垂下,还在拼命撕扯自己的手,盯着被挖得变形的手指甲。他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便完整地滑过了她身边。两圈,三圈,她都在场边,没有回去吃饭,也没有在看他,只是孤零零地站着撕扯手指,不时抬起头看看天,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手指。他匆忙地路过她身边,偶尔捕捉到她百无聊赖的片段。他觉得有几分得意,自己大力飞翔,始终有个女孩在场外等候,这种感觉相当不错。他自己咧开嘴乐了。
四圈。他又快接近她了,正想朝她望,却突然听到〃咯〃〃嗒〃的响声,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到车身迅速倾斜,他被重重地扔了出去。
他听见自己发出惨烈的尖叫声。他被自己恐怖的叫声吓坏了,立即本能地紧紧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翻滚了两圈,衣服被磨擦得发出〃刷〃〃刷〃的声音,如同利爪动物用爪子挠门那样刺耳。然后,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安全地躺在路边,胳膊上划出几道肮脏的印子。
他翻身就跳了起来,看见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朝他跑过来,其中一个就是四月,她的脸因为惊吓而变得惨白。或者,她以为,他死了。
他转过脸愤怒地冲服务员们挥了挥拳头,螺丝松了!松了!你们为什么不事先检查!那几个男服务生站在了他面前,沮丧害怕得如同孩子,惊惶失措地望着他。他狠狠地用手指戳戳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大男生,不再说话,既然他们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顿了顿,用力跺着脚大步走回停车场,在场地上找了一辆蓝色的新卡丁车,重新冲上了跑道。他的速度不能被打断。不能。不能。这需要有一个自然的过程。滑落,而不是戛然而止。他想。
你害怕了?几圈以后,他从车上下来,拎着饼干坐进了茶座。
四月略微耸了耸肩,一脸的心有余悸,眼神慌张,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吧?
小事儿。他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呵呵笑了起来,有点为她的关心感动,但没有流露出来,螺丝松了,没事。他伸出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擦伤了,有三条明显的刮痕,泛着红色的血晕,白色的表皮裂出了几瓣小小的碎花瓣。
她看着他的伤痕,一言未发,拿起侍者给她倒的一杯白开水,浇在他的手上,伸出手按在伤痕上,洗洗手吧。
他看见她的手在颤抖。他摸摸她的手,安慰地冲她笑,没事了,没事了。
一个男人从门外走过来,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一脸漠然地听完,又回答了句什么。男人仍然侧立一旁,仿佛等待她继续回答。她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我行李里有创可贴,等会儿回酒店给你吧。
他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脸迫切的男人,问她,他有事吗?
没什么。她抬眼看看他,不太重要。有什么领导来视察,想玩卡丁车,他说他要退给你钱,叫你别玩了,让领导单独玩。
不行!他立刻生气了,血飞快地冲上面颊,我先来的!坚决不让!
我告诉他了。不行。她秃钝的手指捻桌子上的康乃馨,手指染了一小片淡淡的红色,你吃完了继续玩吧。她甚至笑了笑,笑容里有不妥协的坚硬神态。
哦。或许是没有想到获得她的支持,他原本涨红的脸刹那间便缓和了,转过眼睛去看窗外,不再注意那个形色猥琐的男人。
天色只是在他们进来的这一会儿,突然变得灰扑扑的,仿佛空中的女妖在陡然间便拉上了灰色的窗帘,将世界隔在她的身外。那张巨大而灰暗的帘子里,隐隐地透出些绰约的人形来。他轻轻地晃啤酒瓶,酒瓶口轻轻地冲出来一朵奶白色的花朵,哗哗地往下流,破碎的花瓣流了一桌,衰败成憔悴的黄色残肢。
还可以再去冲几圈,冲破禁锢,冲到临界。他想,抬起眼睛看看四月,笑了。四月,想过没有?螺丝松了,就没有速度了,速度是螺丝绑起来的。他站起身来,喝光了剩下的啤酒,拜拜,我再去冲几圈。
四月抬起脸看看他,又低头喝水,没有回答他。
天空上好像有音乐悄悄响起。是幻觉,抑或是他的心灵在低语?他几乎分不清楚,他甩甩脑袋,若是幻想,便可以立即消失。但音乐却越发地清晰起来。涅的《Something in the way》。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有什么在流转盘旋,沉闷地压抑在半空中,转动。
Something in the way。 有什么在挡道。
余音塞满了呼吸的空间,他的呼吸间有厚重的障碍。
第三部分第24章 绝 境
【四月】: 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时候。 没有爱也可以做爱,真希望我也像你那样。 生活就是不断重叠的影像,每个影像都令人恐惧,散发着陈年的腐臭气息。 最可怕的是,爱也会重复,重复到无可重复,依然重复。 …四月的日记
四月抱着啤酒柔软的身体,缩在沙发角落里看《布拉格之恋》,泰瑞莎闻到托马斯的头
发上有女人下体的味道,突然绝望。
记忆中的某个章节突然被打开,原来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她突然明白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又为了什么,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她阅读的书籍,主人公的名字,故事的情节,甚至作者名字,书名,正如她听歌时也总是忘记了那是什么歌,谁唱的,她也从不关注谁写的歌词,谁作的曲。
她渐渐成长,成长到了除了自我的生活以外,对万事不再关心。只是有一些莫名的情节,不知何故盘踞在她的记忆里。比如妻子闻到丈夫的头发间有女人下体的味道,比如一个起床后立刻要闭着眼睛吃面包的女人,比如抱着绝情的母亲的身体在水中绝望地游泳。这些残碎的片段,构成完全不同的故事,深藏在记忆深处,记不起根源,却也没有忘记。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记得完整的故事,甚至不记得某些清楚的细节属于哪本小说,却清楚地记得这些毫无关联的残断细节。它们沉在记忆的深处,某天,或者像今天一样,被电影中一个类似的片段将它们唤醒,如同啤酒瓶里冲起的那朵瞬间便泛滥成黄水的花,立刻蔓延成了大片的斑驳。
她常想,心底有太多琐碎片段零乱地滋生,心脏的斑驳发出一片片剥落的声音。这提醒她注意,注意到自己开始慢慢地苍老,慢慢地失忆,慢慢地清醒,慢慢地绝望。清醒的人总是容易绝望的。四月有时会因为绝望而变得快乐,快乐于她能清醒地认识到绝望的生存。她以为全世界的人在独处的时候都和她一样,落寞与无助,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镜头突然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然后消失于黑暗。剧终。托马斯和泰瑞莎消失。所有的纷扰、不平、压制、愤怒、发泄统统消失。她将碟退出来,放进盒子里。这是菀带给她看的,或者菀还想保留它,她说是从朋友那里借的。疙瘩在广州时曾经买了一大堆碟,其中好像就有这一张。疙瘩是个喜欢枪战片的人,她不知道他也会看这种静默的片子。她有些惊奇,便记住了。
那天,她陪着他去买了几十张盗版碟,然后她到他房间替他填报销表,而他则一直在旁边看碟,她听到耳里的全是轰轰的巨响。他看的就是好莱坞的枪战片,没有放这张片子。她毫无兴趣,填完表想离开,他却坚持让她等在那里,说很快有个会议要在楼下召开,她一直等到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些开会的人们才一个个地出现。电视里还在轰隆作响,无趣之极。
她不喜欢太过热闹太过喧哗的东西。比如,枪战片。所有的浮华焦躁都是虚空的,一切最终归于平静。平静的力量才是巨大的,可以将所有的喧嚣都吞没。虽然她愤怒时,会制造出各种喧嚣来排泄。她似乎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惟一离不开的,是寂静。
她实在太过喜欢在寂静中游游荡荡,任凭自己的思绪翻飞。这些翻飞,仿佛一次次远离肢体,她不再羡慕远游,羡慕那些陌生的景色…思想中有太多的陌生需要她发掘,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不停地翻飞下去,挖掘下去。消失于空白的黑暗之中,仍然会有大片的茫然。她对此坚信不疑。
门〃咔嗒〃开了,璀懒洋洋地站在门口玄关处脱鞋,一只手撑在鱼缸上,鱼儿被他惊动了,纷纷从水底向上游去,仰着花花绿绿的小脑袋等着他喂食。
他把鱼食整袋都倒进了鱼缸,走进来,怎么不开灯?他伸手开了灯。
突如其来的灯光覆盖了她的眼睛,白花花的一片,仿佛泰瑞莎与托马斯消失的时候,她捂住眼睛时想。
你这两天在做什么?她将手放下,注视着他,眼睛却仍然有些不适应明亮,不停地眨动。
哦,没什么呀,还是老样子,一切都还好。他简单地说,我们出去吃饭吧,就不用做了。
不用了,我已经买了。四月指指桌子上的饼,我已经吃过了,还剩下两个,你要是想吃就吃了。或者,你自己去吃吧。
别犯懒了,天天吃饼,营养不良。璀伸手拽她,赔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