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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寂寞起来。可以用音乐充斥听觉空间,可以用盗版欧洲片来堵塞视觉空间,可以用香烟来弥补手指的空虚,可以用茶水浇灌口腔的干涸。她的脚趾可以骚扰拖鞋,腰腿能够依赖于柔软的席梦思,头颅孤独地找到了雪白的墙壁。可是,她依然觉得,身体的从里到外,却依然是寂寞而无助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发出苍白的声音,然后传来一声声遥远的回响。
啤酒懒散地卧在窗台上,长长的黑尾巴垂在窗帘角落里孤独地摆动。这几天,啤酒的精神越发地差了,不知道是体内的病菌集体爆发了,还是它跑出去吃了不洁的食物。它的粪便越来越臭,而且全是一摊黄水,甚至,血水。她恐惧地带它到兽医处,兽医却只是摇头,安乐死吧。安乐死吧。
安乐死?几个月前她便听到了同样的话,可是啤酒依然活得好好的,活了几个月。她不能相信,依然倔强地将它抱了回来,像以前一样,恶狠狠地灌给它消炎药,希望奇迹出现。可是,它还是不见好,每日憔悴地走来走去,大部分时间,只是无精打采地躺卧着晒太阳,连微弱的叫声也不再发出。
它要死了。想到这里,她的眼里便立刻漫出了温热的河流。
她早已不再去想那些久远的往事,可是,这种对离别的恐惧会将一切都唤醒。那一个个场景,每一个都是安全的。父母弥留之际,似乎对她说过什么。她想,可是,她无力分辨出他们想说什么,她甚至惟一想到的不过是逃,逃离恐惧罢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只是记得,从小她就认定父母从来没有爱过她。她的记忆里,除了弥留时他们残存的气息使他们不再有力气实施暴戾,全部都是暴力的篇章。
她清楚地记得家里破碎的碗筷,藏在门后的长棍,煤炉上那把雪亮的菜刀,会在半空中跳舞的凳子,一双女式尖头皮靴,月光下摔倒的拖把,狰狞地在窗口扰动的树枝。她的记忆也像那些被砸碎的陶瓷一样,只记得这些随手可用的工具和无休止的争吵厮打。她甚至怀疑这种暴力倾向是遗传的。她也有顽固打斗的倾向,每每抓住璀的头发,她便觉得血开始奋勇地往脑里冲,冲到她丧失一切理性为止。她拼命地嘶叫、摔打,直到浑身都像散架一样毫无力气。这种时候,她就开始恨自己。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她时常会觉得自己冷血,对父母的去世她甚至没有过一点点的伤感与怀念。她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冷静地朝他们鞠躬,然后毫不动容地离开。她觉得,癌症是正常的,死亡是必然的。她根本看不出来没有父母,她能缺少些什么。缺少的,不过是无休止的谩骂与打斗,身上斑驳的伤疤与长棍飞过的呼啸声。她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丧失。
她从不知道姐姐在乎不在乎。姐姐比她年长太多,年长到了有任何情绪都不可能向她透露的地步。她和姐姐、姐夫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有了解与被了解的关系。没有。他们三人都沉默地相处,将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在理智里行事。她甚至不记得他们有过目光的对视。
小时候的同学,大了后的同事,几乎大部分稍微有些亲近的人都会无意提及,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四月对这样的问题再熟悉不过,却依然觉得这个问题仿佛永远是陌生而不可亲近的。她微笑着说,哦,他们是技术员。实际上,她甚至不太清楚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或者跟技术有些关系,但是,她并不是十分清楚。
如今,啤酒也渐渐地要走了罢。它的面部都开始丧失了生动表现的表情,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只失语的猫。她想。它有血,它的血从粪便里流出,就这样,失语,失血。丧失了血,丧失了温度。它渐渐丧失生命,走向死亡。靠近天堂。
她甚至没有为父母的去世流过几滴泪,可是,啤酒却使她站在镜子前面泪流满面。
他们都要离开她,她甚至连小小的啤酒也留不住。
她会失去它。这种爱,会比一切爱都深刻。因为她对它从未有过要求。
《布拉格之恋》里,那条狗将要死去,泰瑞莎对托马斯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对它的爱比对你的更加强烈。
敲门声。咚咚。然后动静消失。四月安静地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门里门外,有两个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消失。重新恢复寂静。这是一场耐心的等待。看谁的耐心先消耗掉。
她并不知道是谁,也不想知道。除了那些住在单身公寓的中国籍员工,不会有别人。可是,这些人,除了庄嫣以外,她都没有什么交情,也想不出来跟他们是不是有话可说。
她轻声赤脚在地板上滑动,将啤酒搂在怀里,倒在摇椅上。她要和啤酒安静地晒月亮,看月光跳舞。这是她们在此度过的头一个夜晚。一切的过客在今天消失。剩下的她和啤酒是此刻生命中的依偎。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月光轻轻地洒在她的指尖和啤酒柔软的毛发上。她将指尖插入啤酒黑白相交的毛发中,立刻感觉到它的骨头越发明显地尖锐起来,肥大的肚子也坚硬了许多。她轻柔地摸它的眼睛,它白花花的胡子,它潮湿的嘴唇。它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感激地看着她,然后垂下眼睑,又昏沉沉地歪下了小三角脑袋。
她在沉寂中抚摸啤酒,眼皮也开始沉沉地往下掉。在万籁俱寂中,她听见窗外安静的蝉声,如管线般直直的声音,毫不停滞。蝉声流畅粗大,仿佛银色的镀锌钢管从耳朵里插入,再从眼睛里伸出,光溜溜的,一片银色的月光和一波直如流线的声音。毫无波动的声音,穿梭过房间,穿梭过她的耳朵,再穿梭过夜色。没有纹路。
敲门声再次文明地响起。轻敲三下。然后消失。打断了银色的声线。然后,恢复最初的流线。
或者是死神。她突然在朦胧中想,死神将会把她和啤酒带走,给她们一个最终幸福的归宿。
这便是终极幸福吧。她安静地在睡梦中泛起了笑意,手将啤酒揽得更紧了。
第三部分第33章 学不会珍惜
街上的人好多,拥挤不堪。四处都是警察,蓝色上衣在光洁的晨光下闪出纤维的亮色来。她从公司坐车过来,到了入城口,便被堵塞的交通挡了半个钟头,然后拐到市中心的路上,又不断地被迫停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仿佛一场噩梦铺就的晚上,如何都不安稳。车子经过市第一医院时,四月注意到门口挤满了警察、警车、救护车和穿白衣服的人,仿佛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了。
车上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样,惊讶地注视着挤成一团的医院。宽敞的大院里,乱七八糟的纷乱的人群,担架上躺着的毫无生机的身体随着抬动的人的摇摆而摇摆,哭泣与惨叫,奔跑与训斥。仿佛世界被一夜之间打乱。
她眼睁睁地看着车子将她带走,远离这喧嚣的事件,不知所以,不再去想。她只是关心她的啤酒。其他的事情,都变得遥远而陌生。
璀坐在茶馆的角落里。她拉了拉草帽檐,朝他走过去。他其实是了解她的,至少,他每每落座,都会替她找到角落的位置。
她把包放下,冷静而克制地说,啤酒死了。没有泪流下来。
哦。他扬扬眉毛,有几分吃惊,真的?
当然。她掩住脸镇定了几秒,松开手笑着看璀,我把它埋了,在公司花园里。
璀没有回报给她笑容,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她,你住公司里习惯吗?
没有太多区别。她从包里取出烟盒来,抽烟,喝酒,就什么都忘记了。
要是不幸福的话,我们是不是需要冷静地考虑一下。璀的眼圈仿佛染过,立刻便红了,眼神也开始躲闪,你好像很不幸福。
也好。四月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立刻沉默下来,半晌才说,你希望这样?
我不知道。璀用力掰自己的手指,关节发出〃啪啪〃的响声,每一声都如针尖,疯狂地刺痛四月的耳朵。她捂住耳朵,恶劣地发出尖锐的惨叫声,你去死吧!
璀下意识地四处打量,看见四周诧异的目光,缩了缩身体。
四月却冷静地笑出声来,抱着胳膊浮起嘲弄的笑容,怎么?丢了面子?
没有。璀闷声说,你高兴就行。
我并不高兴。四月冷淡地用手揉揉他的头,随即用力提着他的头发想把他的脑袋拎起来,他却拼命地埋下头去,死活也不肯抬头,只听见四月贴在他耳边说,你看看我,像是很高兴吗?我恨你。你毁掉了我们的幸福。
他感觉到面颊一凉,仿佛风把雨水吹了过来,他抬起头,看见四月的泪水拼命地往下掉,他忙伸手去擦。可是,怎么擦她的泪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流,他的手沾满了咸咸的泪水,然后又从他的手上往桌子上掉。他手忙脚乱地用两只手替她擦,却被不耐烦的她用手挡开了。
行了吧。她叹了口气,啤酒死了,原本它可以把你的鱼馆都吃个精光的,但是它死了,你解放了,我没救了。也许,你跟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鱼才能过得来。
你明知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璀无可奈何地看四月,我是为了你的幸福。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希望自己能带给你幸福。可是,我试了,我做不到。是我的错,我原来以为我可以做到一切。兼顾我的事和我的家庭。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离弃那么多的朋友。
好了,我有事,先走了。四月站起身来,突然想到,如果再找男人,一定要先找私人侦探查清楚他的背景。想到这里,自己不觉好笑,望着外面的车流扶住草帽,偷偷地对自己笑了。草帽,不要掉下来吧。遮掉阳光,遮掉所有浓厚得落灰的东西,遮掉自己的脸。
她抬起脸,一手扶着帽子看阴暗的阳光。街上起风了,掀得身上肥肥的长裤开始飘扬。
坐在楼下。风是冷的。她伸出手来抚摸风,风是冷的,冷到心里去。
她想,其实是不难过的。没有什么值得难过。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一般,周身没有了力气。
树影子沙沙地响,被风掀起了一道道黑暗的波浪。手翻来覆去地揪冬青的叶子,手上都散发出浓烈的深绿色气味。小时候,她曾经对姐姐说,若我是神,就让天是红的,地是黑的,海洋是白色的,所有的气味都是绿色的。其实,所有的幻想都没有脱离现实的基础,正如鲁迅说的,所有的鬼神,都脱不了人的形状。她渐渐地知道,眯着眼睛在透明的阳光下看,太阳就会把天空染红,土地就是深浅不一的黑色,海洋也会被染成灿烂的白色。惟独气味似乎跟本身的颜色毫无关联,她怎么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印象,茉莉的香味是金黄色,玉兰是粉白的,冬青是绿色的,而梧桐则是无色的。
有响亮的脚步声朝她靠近,飞快地靠近,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到了疙瘩的声音,散步?
坐坐而已。外面的风很舒服。她抬起脸看着他在黑暗中的脸庞笑,但是,她根本没有看见他的眼睛。这儿没有路灯,他的脸只是个模糊的轮廓,隐隐地,像有光在闪,却又不是非常确切。或许他长了眼睛,或者他没长。她想,鬼才知道他是谁,长了什么样的面目。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停地翻看手机,却一句话也没有。她又闻到了啤酒的气味,不是她的猫,而是真正的啤酒,那种风吹尘埃的味道。
她突然觉得啤酒在乖巧地向她走近,然后,她眼睁睁地看见它固执地立于她的小腿处,温热地摩擦她,毛茸茸的,怯懦且执著地磨擦她的脚踝和小腿。她惊慌地低下头,突兀地又觉得时间有片刻的定格,正如和它初次相识的那天。那天,她觉得她与它相识,以一种怯生而执著的方式。就在那个夜晚,在一家暗红色的酒吧;就在这个夜晚,在墨色的花园里。它卧在她的腿侧,用自己的颈子轻轻地抚摸她,不时地还抬起小小的三角脑袋望着她,目光平静而又警觉。
她用手捂住脸,忍不住滴下眼泪来。啤酒在泪水中融化了,消失成了一片咸咸的海洋,一片淡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