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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夜_三毛-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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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小摊子坐着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着,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我询问的看着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着,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着远方的海洋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着我。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

    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着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丁娜还低着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着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着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着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着,低着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着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着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着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着,中间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着,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我讷讷的解释着,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莫里仍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着木板,上面铺着一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他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着远方。“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着,轻轻的摇着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着。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着向莫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着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他会等着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着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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